2016年9月號 薪酬報告與現實人生:追蹤藝術家的一天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黃粱一夢的《一千零一夜》
文:李慧君

自「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於2012年展開「新文本運動」以來,歐陸新文本在香港劇場的發展愈見普及成熟,除了專業藝團的演出、讀劇、講座及工作坊外,亦開始有業餘的新文本演出,例如「人類能力研究小組」的《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Die Arabische Nacht)是德國新生代劇作家羅蘭.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的作品,於2001年首演,並獲提名為德國年度戲劇。一如希梅芬尼其他戲劇文本,《一千零一夜》運用日常生活的場景和對話,開啟魔幻與現實交織的世界。故事講述在酷暑晚上,一棟住宅大廈自八樓開始停水,管理員Lomeier到處巡查時,卻聽到隆隆水聲在大廈內流動。他在七樓遇上剛回家、有阿拉伯外表的女子Fatima和她的室友Franziska,後來因為各種原因,Lomeier、Fatima的男友Kalil、住在對面大廈的男子Karpati分別闖入她們家中並吻了Franziska,情節由此更趨魔幻:Fatima因為妒忌而追殺男友;Karpati跌入Franziska桌上的酒瓶;Kalil和其他單位的女性發生關係;Lomeier被拋進他人夢境中的沙漠;Franziska由六歲時的土耳其之旅,追憶到古代蘇丹後宮的愛恨殺戮……所謂劇情,不如說是五人涓涓流動的意識,一點一滴匯聚成無處不在的水聲。

 

 

 

另外,文本以大量如舞台指示、重複的對白,令角色同時兼任敘事者。這些對白有客觀的事實描述,也有主觀的對其他角色的觀察、對個人行為的思考與詰問。然而即使在擔任敘事者時,他們擁有的並非全知角度,因此無法推進劇情或為觀眾提供更多資訊;相反,不同角色困在自己的位置,反反覆覆描述同一件事,凸顯了語言和溝通的無力,也令作品變得更撲朔迷離。就好像Lomeier遇上Fatima的一段:

 

Fatima:他將鎖匙遞給我,我用一隻手指把它夾在袋子之間。謝謝你,你遲一點再為那些消失的水過來吧。

 

Lomeier:是的,或者我真的會因此回來。晚安──

 

Fatima:我已經拿著袋子站在家中的走廊──謝謝!門關上。我再也拿不穩鎖匙,它們跌在地上。

 

Lomeier:門關上。好像聽到她又把她的鎖匙跌在地上。[1]

 

在這種文本風格之下,如何理清並善用舞台語言去呈現角色與敘事者的關係、虛實轉換的過程、文本與舞台演繹的對位/錯位引發的思辨空間,都是導演需要著力之處。而是次《一千零一夜》在同流黑盒劇場上演,導演選擇了非常寫實的處理:在小小的演區內,放置了Fatima家居的茶几、梳化、桌子、浴缸、露台,甚至有一比一的電梯,以及幾級樓梯,並在後方架起黑布形成通道,方便演員來回不同場景。至於燈光和音效,同樣以寫實為主,旨在模擬現實環境,或輔助演員行動。

 

導演可說是忠實地再現了希梅芬尼的文字表象,但也因此把演出局限在Franziska的黃粱一夢,不曾觸及文字背後的肌理。譬如Fatima和Franziska一起生活四年,Kalil天天到訪,Fatima卻從未把他介紹給Franziska認識;Franziska每天下班後忘掉自己的身份和當天發生的事,她只是見怪不怪;她表面上禮貌回應Lomeier,內心卻充滿抗拒;就算和Kalil打得火熱,她仍然因為妒忌而不問情由追殺男友……這反映了在看似親密的關係裡,角色內心的疏離和寂寞;以及在安穩生活中,日復日的刻板工作如何掏空他們的心靈和自我認知。此外,就像希梅芬尼的另一個劇作《金龍》,《一千零一夜》亦觸及德國作為移民社會的背景:自五、六十年代的「經濟奇蹟」以來,德國引入大量土耳其勞工,當中大部分落力生根,成為德國目前最大的移民族群。角色們夢囈般描述著土耳其之旅:伊斯坦堡的市集、在海上搖晃的船隻、土耳其浴的水聲……摻雜其中的卻是沙漠、駱駝鎖匙扣等阿拉伯符號。一如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上「Welcome to Europe」的牌子,土耳其已經取代經典故事集《一千零一夜》,成為連接德國和(想像中的)阿拉伯世界的橋樑。也因此,在香港這個離德國、土耳其及阿拉伯文化甚遠的地方搬演《一千零一夜》,一旦失卻了三者的現實指涉,就很容易偏離希梅芬尼虛實交織、以夢境寫真實的風格。

 

 

 

另一方面,是次演出鉅細無遺的佈景,不僅限制了演員活動,也佔據了能夠構成想像的空間——不是說必須摒棄寫實主義佈景和燈光、音效、服裝設計,但要在這種設計下不斷進出夢境、回憶與現實,就得依賴演員對文本的深入理解和精湛演技。可惜的是,五位演員都太專注「執行」如舞台指示的對白,忽略了對角色的敘事身分、文化背景、生活狀態,以至內在情緒的處理。

 

謝幕時,導演說挑選《一千零一夜》,是因為它「創新、有趣、特別」。恰巧希梅芬尼曾經在訪問中表示:「情節令人傷痛之處,正是該劇作變得有趣之處[2]。」如果這個演出無法呈現某種隔閡、寂寞、單調、痛心,它不過是酷暑晚上一個繽紛魔幻的夢,而無法成為真正「有趣」的作品。

 

《一千零一夜》

演出團體:人類能力研究小組

評論場次:2016年8月28日,晚上8時

地點:同流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除了藝評,也寫旅遊、德國文化和性別議題。

 

照片提供:人類能力研究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