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號 薪酬報告與現實人生:追蹤藝術家的一天    文章類別
【焦點座談】
跨文化表演在台灣──從「身心合一導演實作工作坊」談起
文:何怡璉

前言:觀察與反思

「莫比斯圓環公社」於台北舉辦為期一週(2016年6月27到7月2日) 的「身心合一」導演實作工作坊,探討菲利普.薩睿立(Phillip Zarrilli)「身心合一」的表演訓練,如何應用到傳統文本、新文本、打鼓、舞蹈劇場等,繼而發展多元的表演策略。7月2日週六晚上的示範表演,經由工作者的具體操演,展現身心合一表演方法其有效性與功能性,應用前後(before/after)的差異所在;週日的座談,則引發更多未來值得探索的實作與議題。例如:

 

1.      導演與演員之間如何建立一套共通的語言

2.      排演上,如何融合應用多元的表演方法

3.      「為甚麼」要學習此表演方法以及發展此表演方法背後的「世界觀」

 

本文擬不專注在有效性與功能性,反而是在「為甚麼」上。 因為更深入探討 「如何」應用身心合一表演方法,必須將焦點放在不只「如何」,而是了解支撐起這個表演方法的世界觀是甚麼,也就是「為甚麼」需要發展出如此的表演方法。唯有如此深入的抽絲剝繭,引發反思,才有可能將一套表演方法「在地化」,進而建構出從台灣觀看世界的角度,整合多元表演策略,實踐跨文化創新。

 

在西方歷史上,表演訓練多是導演在排練發展上遇到困難後,發展出一套訓練去解決問題。就此脈絡與工作方式而言,表演訓練的發展像是ㄧ個科學實驗室,勞力的付出不是以作品為目的,非生產導向的(not production-oriented),而是透過表演訓練與排練演出實作,分享和傳承各種新發現。例如,史坦尼斯拉夫斯基(Constantin Stanislavsky)、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菲利普.薩睿立(Phillip Zarrilli)的表演訓練,是帶著問題、疑惑,狀似「疑情」的過程。薩睿立的身心合一是因為看到美國方法演技體系訓練的演員,似乎只是用頭以上在演戲,只是用頭腦在分析和創造情感記憶,但是下半身是死的,不是用全身的能量演戲,在這樣的觀察下,薩睿立發展一套表演訓練,去啟動演員全身的能量,實踐他對「表演是甚麼」的新想像。

 

以薩睿立 2014年受邀來台北藝術節排 《九面芙烈達》為例,在排練時,導演給了很多外在動作指示,但是不去談角色的內在像是情緒、故事,「演員」要如何去演出「角色」呢?為何只去談「外在動作」?那這樣演員有在工作「角色」或是有在演戲(acting)嗎?

 

在工作坊期間的討論發現,小組的演員在舞台上很忙,要執行焦點轉換、呼吸、活化意象(active image)所產生的對身心的效應,似乎還沒有想到要「演」甚麼,但是所呈現出來的,就觀者而言,姑且不去論其導演與演員詮釋上的美學選擇,好像看似已經在「演」的狀態。「身心合一」的訓練有助於導演和演員初步探索可能性,但是否只能應用在「前置表演階段」,尚未進入角色建立的階段?

 

薩睿立發展身心合一表演方法是跨文化實踐的例子。在台灣,我們深入探討身心合一方法,又是一次的跨文化實踐。跨文化表演的價值不是在「如何」使用技巧或是工具上,而是在探究「為何」要使用某種身體技巧和表演方法,以及背後的「美學邏輯」,在「文化價值」的反思上。若「跨文化表演」值得去推崇和實踐,是因為「戲劇原理」(觀看世界的方式和哲學)上的「自由」,能夠「有覺察的」看見我們在實踐的「慣性」(以為理所當然的),不是「唯一的選項」,本文專注在三個面向:

 

1.      對於「表演」(acting)定義

2.      演員與情緒之間的關係

3.      演員與角色之間的關係

 

「身心合一」表演方法如何就此三個面向,提供反思,進而深入發掘「美學邏輯」與「戲劇原理」,開創出新的想像與可能的實踐。

 

從薩睿立的「跨文化」表演訓練:反思甚麼是「表演」(acting)

太極是薩睿立的表演訓練中重要的一環,將太極納入表演訓練的也不只是薩睿立,在台灣劇場界,使用「太極」可以從「優劇場」要尋找「台灣身體性」的探索而開展出來的路徑開始談起,但是在台灣教育體系或是劇場應用太極上,似乎一直沒有發展出將「太極」的身體訓練,從「前置表達階段」(pre-expressive phase)過渡到「排練階段」, 打太極的現象,常淪為就演員這個「人」本身可能在面對人生的困境上有所幫助,但是對「演員」要如何應用在戲劇表演(例如西方寫實表演)上,只能靠演員自己的「慧根」去體悟。或許是缺乏「消化與轉譯的過程」,因此在當代戲劇實務上,太極的價值仍是模糊。但是薩睿立應用太極時,似乎有一個pre-performative的練習,將太極過渡到排練,找到導演和演員可以使用的溝通語彙的橋樑,為甚麼?

 

薩睿立在拆解太極時,似乎暗示著對於「表演」(acting)有不同的定義與想像。若acting 是要去再現或模仿甚麼,太極對演員的演技就沒有價值。因為演員在舞台上需要演出例如莎士比亞或是其他寫實劇、新文本,以「有效性與功能性」之邏輯,交際舞或武打比較值得演員去學習。

 

在身心合一表演訓練裡,薩睿立重新思考acting的定義,不是要去再現甚麼或是模仿甚麼,而是一連串的執行與動作的過程(參薩睿立以enactive approach to acting的相關論述)。因為薩睿立對「Acting」有不同的定義與想像,促使將太極拆解出其基本原理,消化後,進而轉譯到戲劇應用上。透過教學時使用的語彙與練習,創造一個介於訓練和排練的橋樑, 將太極從「前置訓練」,過渡到「排練」階段。

 

以如何消化而轉譯太極到戲劇表演為例子,有助於暴露出我們使用「西方/歐美」或「東方/亞洲/台灣」這些字眼時被當作「理所當然」背後的邏輯。

 

當一個西方人能夠拆解太極或是印度武術之背後的動作原理,並且反思到戲劇原理之層次,進而開創出非依據西方詩學的傳統的戲劇原理,反而接近於印度傳統的詩學或是傳統日本戲劇的「美學邏輯」,這個西方人是否比一個「台灣人」(對於印度詩學、日本傳統戲劇原理一知半解的台灣人)更加「東方/亞洲」?

 

當一個台灣人,熟悉西方戲劇的典範,但對東方戲劇的典範卻非常陌生。例如對莎士比亞的戲劇的了解,多於對台灣及附近的亞洲國家等傳統文化之「美學邏輯」,那累積在一個人身上的,到底是東方還是西方的?

 
Left
Right
 

例如,來自印度而深耕於台灣苗栗的「EX-亞洲劇團」導演Jayanta,在座談會上問台灣觀眾:請問當代著名的韓國劇作家是誰?我們可能多答不出來,但是若是問當下美國百老匯或是歐洲新文本著名的劇作家是誰?可能很多在座的都可以答出來。

 

文化是經過長時間實踐、熏習、重複行動等累積而來。或許在日常生活,我們可能是很「東方的」,例如死亡的儀式、生病時的治療、或飲食上(可以有西餐的形式和烹煮方式,也有中餐的形式和烹煮方式,所以有很明確的不同的實踐方式),但是在戲劇上,特別在當代戲劇上的「美學選擇或是邏輯」,例如在寫實劇文本上,(因為沒有很明確的覺察,或欠缺另一套邏輯做參照),其實我們思維是很「西式」的?

 

東方無法以種族、地理位置來定義,特別是在當今網路資訊的流竄,所謂的「東方/亞洲」,若定義為一種「思維」和「文化價值框架」,那「東方/亞洲」的「觀看世界的方式和邏輯」又是甚麼?如何轉譯在「表演」上? 根據Mauss的理論,一個身體技巧,其實就是一套文化價值的實踐。若要從基本的身體訓練過渡到排練,得具備轉譯的能力。那我們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是甚麼樣的世界觀和觀看世界的方式,促使太極這個身體技巧去發展出來?

 

太極的身體技巧,暗示不同於「身心二元論」、「物我二元論」、「人類為中心」、「人是獨立存在的個體的個人主義」、「再現式的世界觀」的另類哲學、文化體系,換句話說,是一個不同於西方啟蒙運動後和笛卡爾後發展的現代性之世界觀,是「反現代性」(anti-modern)的或是「非現代性」(non-modern)(參考敝人探討「太極」之身體想像與文化認同–Choreographing Culture Identities: On the Case Studies of Cloud Gate Dance Theatre of Taiwan’s “Cursive I” and “Cursive II”)。為甚麼台灣「在地化」的戲劇原理、或美學邏輯不能是「非現代性」(non-modern)?我們可以使用「身體技巧」或是「表演技法」去服務一個傳統西方哲學產物下的「戲劇原理」(根據西方詩學),也可以用身體技巧去反思對於「戲劇」的定義與想像,進而去產生另一套「戲劇原理」,做為「美學選擇」的準則。此時「跨文化表演」才有可能,文化/美學的霸權(例如對於戲劇的定義或是acting的定義)才有可能被鬆動。

 

以印度美學Natyashastra為參照:反思 「演員」與「情緒」和「角色」之間的關係

除了太極,印度武術和瑜珈亦是「身心合一」表演訓練中重要的元素。若以Jayanta 提到印度美學Natyashastra為參照,提供以印度傳統的美學為基準去思考「acting」是甚麼,以及「演員」、「情緒」和「角色」之間的關係。若未來能更深入探究印度武術與瑜珈背後的哲學與「世界觀」,將有能力「消化與轉譯」出另類的「戲劇原理」與「美學邏輯」,開闢出亞洲內部的跨文化實踐與創新之路徑。

 

「EX-亞洲劇團」導演Jayanta 解釋acting/actor 此詞的不適用,而「performing/

performer」取代,因為在印度的實踐裡,表演藝術具有不同於西方戲劇的功能與目的,也就對於「演員需要甚麼樣的訓練」,有其身為導演的另外看法。Performance Studies 創始祖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 )在其Performance Theory中,常以印度戲劇的形式和實踐為參照,例如Rasa印度戲劇美學對於情緒的定義、與實踐,他應用印度的(另類於西方)美學邏輯和文化框架,去回應西方「戲劇」(Drama)的原理,進而提出以「表演」(Performance)去思考,而摒棄drama的詩學與邏輯。這是一種跨文化的實踐。儘管,其中的政治是可以有很多的爭議,如:「你的新,其實是別人的傳統/舊東西」,一個白種男人、教授的身份位置,將「非西方」做為「工具」、物化如武器般的去攻打西方傳統典範、回應西方體系脈絡下的議題,繼而策動「創新」,在西方前衛劇場藝術和學術上定位出他個人的身份地位,累積其文化資本。

 

但是,若繼續回應Jayanta 提到的印度美學Natyashastra,其印度的傳統對於「戲劇」有截然不同的想像與定義。因為篇幅,只提出幾個提問,有待發展與更嚴謹的思考:

 

謝喜納從印度的Rasa取得靈感而發展出Rasabox Training(在NYU就讀期間,有機會接受此訓練),是一個由外而內的演技方法,情緒是一連串的身體姿勢(gesture and posture)、眼神焦點、肌肉、臉部表情的任務執行。可以提出:行動就是情緒。

 

在Rasa 理論中,演員和情緒的關係,並不是內在有個情感記憶或是故事去引發的相關連結,這個情緒也不是屬於「個人的」,而是「非個人的」。在當代戲劇表演上,情緒可以或是可能是「非個人的」嗎?

 

進一步從情緒到「角色」,特別是在一般所說的寫實表演上,多是認為「角色建立」是來自於角色分析、這個角色所「擁有」的故事和生命經驗,所以角色的「我」可以成立。但是在Rasa裡,因為是一連串的動作,演員內在並不ㄧ定「擁有」甚麼角色的故事,那麼演員還可以「擁有」角色嗎?

 

演員透過個人的詮釋,利用演員自身的想像去產生角色的個性、人生故事等細節,這樣的演員與角色的連結並不存在於Natyashastra印度的戲劇美學,進而可以提出:角色的「我」其實是介於表演者和觀眾之間,演員從來都沒有擁有過角色,角色只存在一個情境中的動作執行與互動之中!

 

印度傳統美學對情緒之「去個人化」的看法,進而產生不同於西方傳統戲劇對於「演員和角色之間的連結」的假設, 其實也追溯到印度宗教(和戲劇藝術不可分割)中,對於「我」的概念,是在一個非二元論傾向的傳統之中(接近中華文化的道家、禪宗的不二,但又不大相同)。近似於當代大腦認知現象學的研究發展之暗示(參Varela, Thompson & Rosch 之the embodied mind研究),「我」從來不是以皮膚為界線,皮膚之內為我,皮膚之外為他者,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或「我」無法在大腦或是某個位置找到,不同於「我思,故我在」之中建議的「我」的概念。若是導演和演員對於「我」的概念有另類的態度,又會如何影響在實作與排練中處理「演員和角色之間的連結」和「情緒」?

 
跨文化的價值不是在「如何」使用技巧或是工具上,而是在「為何」要使用某種身體技巧和表演體系,以及背後的美學概念的層次上,即是在「文化價值」的反思與實踐上。 在「身心合一」導演實作工作坊和座談中一直提到的「導演的美學選擇」,特別是「演員和角色之間的關係」,在未來可以更深入去探討的(持續下去,永不放棄!)。因為當我們開始透過實務與研究對「我」、「主體性」、「認同」的議題,提出另類哲學假設,異於在西方戲劇的實務上常採用的「身心二元論」(常常是無意識的或模糊接收與實踐)。我們對「演員與角色之間的關係」、「演員和觀眾的關係」就有能力提出不同的想像,打著不一樣的美學邏輯,對於「情緒」打哪來,「情緒是甚麼」,演員需要甚麼「表演訓練」,就有可能啟發不一樣的願景與文化想像。。
 

未來的可能性:反思亞洲內部的跨文化表演

若「自我定位」是為了發展在地的獨特觀點,不能只以「西方」而要以多元「文化體」為參照。印度傳統美學在台灣,提供了跨文化的「對話」和「狂想」,對於接下的問題,如何消化各種元素和整合出台灣「在地化」的「美學邏輯」(「文化價值與框架」)與形式創新呢?

 

未來的可能性,可以繼續從「亞洲內部的跨文化表演」再深入探究與實踐。透過比較美學的研究,認識不同文化體對「acting」和「表演」(drama這個字可能不再適用,而是performance)的認識,才有可能了解「非西方詩學」做為美學選擇和觀看世界的方式之另類可能,進而誕生出台灣在地觀點之當代美學邏輯。

 
1. 如Jayanta提到,多關注與虛心學習環繞在台灣附近的文化體。
 
    a. 想要自我定位不能只是以「西方」為對照,必須能夠去理解相對於日本、中國、泰國、印尼、印度、馬來西亞.......。
    b. 對於台灣元素深入研究,不再只是以中華文化的戲劇傳統為中心,而是去萃取出其支撐起形式的「美學邏輯」,同時深入學習台灣文化的多元與混雜,例如原住民的歌舞儀式的表演、傳說、八家將的表演、新住民文化為案例或是其他土地的元素。  
 
2. 下一個工作坊或是長期計劃的實務操作(期待!):以幾個可能的研究問題為導向的去測試「角色建立」、「情緒產生」、「演員與角色的關係」、「演員與觀眾的關係」。在消化不同文化體的美學後,以另類美學的邏輯架構為出發點去「狂想」,實際操作,如何處理「情緒」、「角色」,或是會需要怎樣的「敘事結構」。(若是表演,可以預測可能是很難看的戲,甚至觀眾無法去看見、理解其動機、要測試的,但這是必須要經歷的!)
 
作者簡介:台灣文化表演研究者
 

照片提供: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