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號 你有制度我有態度:藝術家的香港生存之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台上無人不孤寂
文:馮顯峰

黎海寧從2011年離開城市當代舞蹈團(下稱CCDC)駐團編舞一職後,2015年再回到CCDC與彼得小話(Peter Suart)共同創作《孤寂》。繼卡夫卡、張愛玲、村上春樹後,一如她昔日作品,《孤寂》同是從文學作品──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出發。《百年孤寂》講述邦迪亞(Buendía)家族百年間七代人的故事,要將如此豐富的作品濃縮至兩小時的舞作,實非輕易之舉。黎海寧挑選小說裡她感興趣的人物和片段,由此出發創作一夜的眾多舞蹈段落。彼得小話同樣以文本作起點,創作舞作的音樂、詩詞及舞台佈景,並以旁觀者般的麥魁迪(Melquíades)親身上陣介入舞台。二人選擇的片段雖未必一一對應,卻能碰撞出火花而不顯衝突。觀賞與文學作品有關的舞蹈作品,應否將文本的內容與舞台的光景對號入座實乃觀眾的一大掙扎。筆者特意觀賞兩晚的演出,從兩種視點細味一台兩景。

 

拋開文本出發

 

舞台後方的大型船骸佈景實在奪目,加上舞台上一組對角的沙堆映襯下,更突顯傾側帆船擱淺在沙灘的形象。然而近兩小時的演出只有彼得往返這艘船,舞者與巨船近乎零交流,令佈景稍顯華而不實。

 

 

舞蹈編排方面,整晚有數個舞段由三至四位舞者在台上各自獨舞構成,獨舞中的舞者之間近乎沒有交流。在大型佈景和具支配力的音樂下,雖不排除舞者正嘗試表現內心戲,但對於觀眾而言,這更似眾人各自炫技的時間。若說他們正營造舞作的孤寂感,則略欠說服力。

 

其中只有部分雙人舞和群舞顯得有力。喬楊與麥卓鴻的雙人舞可見二人彼此依靠但女方又對關係有所保留的態度;龐智筠不斷拉動黃狄文,而黃被拉走後又走回舊有的地方的雙人舞,無論是一定要離開,抑或欲回到原點,都流露出其內心的一份堅執。若論及印象最深刻的群舞,必數下半部分一段撐傘的群舞。眾舞者叫著「四年、十一個月、兩日」的口號,雨傘左右攞動又前後推出收回,斷然肯定的節奏,鼓動舞台上下的人心。《孤寂》首演當天剛好是金鐘佔領區被清場後一年。那激動的心情足以跨越時間與空間,與之遙遙呼應。

 

總的而言,《孤寂》雖有部分舞段令人眼前一亮,使人產生共鳴,但若論近兩小時的演出只有零星幾幕才可緊扣「孤寂」,整台演出難免有鬆散之感。

 

文本補完舞作

 

要是讀過《百年孤寂》再看《孤寂》,則會看到更深化的意境、更完整的結構。是次舞作擷取原著句子作為分段名稱,可從中推敲出舞作除呼應邦迪亞家族和馬康多市鎮的歷史,還分成數個主題:愛情、權力、革命、死亡,各主題又對應不同角色的遭遇,使得各主題的處理又更立體。

 

當舞者在船骸前的「沙灘」呈現原著的片段時,整個市鎮馬康多(Macondo)恍惚就濃縮在這片「沙灘」上。而船骸與市鎮大小不合的比例,營造出超現實的視覺效果。同時,不變的佈景包圍著「沙灘」,又藉著漸入漸出的燈光效果將舞作切成斷片,呼應原著如海市蜃樓般的馬康多。

 

麥琬兒、林詠茵、陳俊瑋三人在像自動鋼琴的音樂下各自獨舞,立時讓人想起書中角色亞莉比卡(Rebeca)、瑪蘭塔(Amaranta)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Pietro Crespi)。三人曾經彼此相愛,最終卻無人走在一起,各自承受著孤獨。

 

黃狄文飾演的邦迪亞上校(Colonel Aureliano Buendía)與龐智筠的雙人舞,教人想起角色如其父親晚年被綁在栗子樹上一樣,晚年亦待在鑄造小金魚的工作室。及後他意圖自殺的一段,地上的圓形投映與書中上校不准他人進入其三米範圍內的白圈對照。人群中的白圈只有他一人。此時,彼德小話遞他一支咪,黃狄文在胸前畫圈,將咪放在心前,加上心跳的聲效,重現上校大費周章自殺卻最終失敗的情景,再加上彼得冷眼坐其身旁,帶著譏諷的口吻念出詩詞,更增唏噓之感。

 

前文提到撐傘一段固然震撼,但若加上以「沒有死人」命名的舞段,再配以文本對照,整個畫面將更為宏大。書中第十五章有此一段:邦迪亞(Buendía)家族的第四代席根鐸(José Arcadio Segundo)乃工運領袖,與三千多名工人向剝削他們的香蕉公司抗議談判。談判失敗,罷工持續,最後軍隊血洗廣場。席根鐸裝死倖存,在裝滿屍體的火車上醒來。見證三千人死亡的他跳下火車,回到馬康多聽到的卻是事件中「沒有死人」,充滿血腥的抗爭不留半點痕跡。眾舞者以上街的姿勢昂首步進舞台,一間間的光投映在台面猶如運送死人的鐵軌路軌,像席根鐸的回憶與現實交錯。然後舞者開始轉成向台側、台面四方八面逃跑,繼而輪到四位男舞者各自的獨舞,最後剩下謝甲賢一位舞者俯首跪在舞台前方,當中夾雜無比的傷痛與悔恨。

 

燈光全熄後,台面投映著一條鮮紅的血路,喬楊在此之上獨舞。一場「不流血」的事件後,蒙太奇式地插入歐蘇拉(Úrsula)多年前巡著由郊野流進大宅裡的血路,發現長子亞克迪奥(José Arcadio)屍體的情節,再接上之後撐傘的舞段。雖然香蕉屠殺發生於哥倫比亞的1928年,但悲痛在六十一年後地球另一邊的廣場再一次發生。超過四分一世紀,數之不盡的母親在這血路上仍未討回一個公道。2014年9月28日我城的空氣彌漫著鎮壓的傳聞。七十九日的佔領後,馬路上亦留不下半點與命運抗爭過的痕跡。

 

革命過後是兩段與死亡有關的舞段。曾景輝與謝甲賢的雙人舞以原著裡離奇溺斃的情節作結。而龐智筠飾演家族第二代亞瑪蘭塔(Amaranta)的角色在早年拒愛導致克列斯比自殺後,便從此手裹黑布;晚年則為自己編織壽衣,最後應驗死神的預告:當壽衣編織完成時便是她的大限。龐智筠同樣手纏黑布起舞,黑布不止代表手裹的黑布,亦是預告死亡的壽衣。龐與黑布在台上的雙人舞,就如與自己的悔恨、命運、詛咒共生共舞,既沉重卻又充滿尊嚴。

 

舞作以彼得小話不留任何餘韻的一句「走吧」作結,近兩小時的舞影就如小說裡的馬康多,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人的舞台

 

一部作品不論由小說作為起點抑或改編自小說,理應成為獨立於原來文本的新作。觀眾照理毋需讀過原著,單從舞台上的呈現,亦可看到豐富的意境。然而這次《孤寂》卻似乎要與《百年孤寂》的原著左右互搏,方能碰撞出那幅宏大的圖像。當舞作結構、音樂、佈景設計都呼應住原著,筆者認為問題出於台上舞者的演繹。

 

說舞台上沒有人確是誇張的修辭,只是近年看CCDC的演出常有這個念頭:舞台上少了有生命的舞者。觀乎這次《孤寂》,麥琬兒的動作乾淨俐落;林詠恩從以往的力量型轉化成能讓人注視到細味的演繹,教人刮目相看;麥卓鴻與喬楊的雙人舞配合恰到好處,只是喬楊離場後,他的獨舞仍略帶生澀。然而,舞台上卻同時有著數位一成不變的舞者。

 

舞者有其習慣的一套律動風格,若在不同作品見類似的動作毫不出奇。已故編舞家翩娜包殊如是說:「我在乎人為何而動,而非如何動。」因為相同的動作結合不同的內在身體素質,便成迥異萬變的演繹。不過,當舞者內在沒有清楚為何而動,再難度高的動作也只淪為晃眼花招。

 

《百年孤寂》裡邦迪亞家族七代人角色雖多,但命運就像他們的名字般輪迴重複。相同名字的角色令散亂的章節互相呼應、緊扣連貫。由於舞作《孤寂》結構是斷片式,舞者除要做好自己本分,還須擔當段落間的串聯。否則,近兩小時的演出只不過是多個舞蹈段落的拼湊,稱不上為一個完整的舞作。因此,舞者不僅要閱讀與他們自身演出相關的原著段落,還應讀別人的,更理想的是把整部《百年孤寂》消化一遍,了解這個家族成員間是如何環環相扣。彼得小話在電台訪問透露,他為了《孤寂》的創作,不僅把《百年孤寂》重複細看,更將馬奎斯的其他作品都讀一遍。也許把原著讀過並非觀眾而應是舞者的責任。只有把書讀過,設計動作時才能加入書中的情懷和意境,同時突破舊有習慣了的動作語彙。

 

喬楊在《孤寂》飾演貫穿家族七代人、眾人之母的歐蘇拉。恰巧,喬楊有「喬媽」一䁥稱。年資最長的她可謂如小說般見證舞團的變化。筆者翻查舞團網頁現時舞者的入團年份,嘗試也將他們分成六代:(一)喬楊(1992加入廣東現代舞團,1996加入CCDC);(二)黃狄文(1996)、龐智筠(1997);(三)黃振邦(2000);(四)林詠茵(2007)、樂知靄(2010)、黎家寶(2009加入廣東現代舞團,2015加入CCDC);(五)李家祺(2012)、陳俊瑋 (2012)、譚渼樺(2013);(六)麥卓鴻(2013)、曾景輝(2013)、麥琬兒(2014)、謝甲賢(2014)。《百年孤寂》尚有名字將眾人環環相扣成一個家族。CCDC舞者入團年份橫跨二十年,若非彼此真誠了解,難免有所代溝,舞者間難成一個整體(ensemble)。

 

筆者認為孤寂不僅僅是一人獨處,還需外在群體、歷史、世界的對照。今次《孤寂》中,若干舞者的舞動只有外在形式,無情感作支撐,舞者間未成群體,舞段扣連不彰。脫離文本實在難以感受「孤寂」,甚至只覺沉悶重複。若CCDC不會像馬康多般一夜消失,唯有寄望他朝重演時能靠後來的第七代,完善這齣本應動人的舞碼。

 

《孤寂》
演出團體:城市當代舞蹈團

評論場次:2015年12月11日,晚上8時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作者簡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願以字為舞影留痕,望借文讓思緒飄揚。為20092011IATC與香港舞蹈聯盟合辦的「舞蹈賞析及評論寫作計劃」學員之一。文章曾刊於《舞蹈手扎》、《信報》、《文匯報》及《城市文藝》。

 

攝影:Ringo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