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號 你有制度我有態度:藝術家的香港生存之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來小劇場裡做客:評2015澳門城市藝穗節《無違和時代2.0》
文:July

阿姨們擺開了台子。阿姨們細心打扮。阿姨們準備了各色零食、各種飲料,還有她們的演出她們自己的故事。阿姨們要在小劇場裡搞個聚會,而憑票入場的我們都是她們的客人。

 

2015澳門城市藝穗節來自台灣的節目《無違和時代2.0》是一場舞台上下的聚會。「聚會」相較「演出」來說是一個更寬容的時空,能夠容許更多異質的元素匯聚在一起,但《無》劇並不是單純糅雜看似「違和」的元素;其可圈可點的舞台效果背後,少不了巧妙構思的意象和精心編織的結構。

 

何為「無違和」?場刊裡特別解釋這個詞組的含義,簡而言之就是通常不在同一語境中出現的事物因為某些(局部的)相似性而打破了共置的不和諧,所以「無違和」必定首先會包括「違和」的元素,而打破這種「違和」的力量來自於跨越語境分野的聯繫。有趣的是,這個被導演稱之為「雙重否定」的概念,本身已經暗示了一種二元對立的認知方式(即著重兩個對立元素的對比和反襯),好在這並沒有成為限制或流於過度簡化,反而好像劇場裡明確分離的演區和觀眾席的關係一樣,成為開發更多可能性的借力點。

 

 

 

觀劇過程中不斷出現「違和」元素帶來的驚奇,也不斷引領觀眾發現與重新適應雜燴元素之間的聯繫。恰恰是通過這些突變而得的驚奇,令台面總是充滿活力或張力;又恰恰是通過這些驚奇中步步為營的聯繫,主旨漸漸明朗。開場時昏暗的大角度藍紫光投下深深的陰影,台上這個深沉靜謐的黑夜就與仍然亮著燈的觀眾席區分開來。演員們悄無聲息地一個一個像孤獨的影子般出現,定在自己的空間範圍裡,慢慢才有一些宛如涓涓細流的互動。然而接下來立刻就是敞亮的燈光照亮了盛裝到誇張甚至庸俗的女人們一場吵吵鬧鬧的聚會,橫向排開的兩張長桌也拼成了一個可以環繞而坐的方桌。本該是這場「滿月酒」主角的母親卻一直都置身事外,她安靜甜美地把一個布娃娃當做嬰兒抱在懷裡,她與周遭的喧囂聯繫之處就是她和娃娃的動作呼應著其他女人們的行為。對比之下她像一個沉甸甸的錨,讓周圍的吵鬧顯得更加浮誇和飄忽。然而靜好與喧囂真正的聯繫是這群女人們的母性:無論是在開頭的昏暗裡,還是現在在吵嚷的聚會上,唯一能讓所有人齊聲低吟的是一首搖籃曲。

 

然而當我們剛剛覺得找到了「母親」這個溫馨主題的時候,畫風一轉,兩位敘述者就開始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起了梁山伯與梁山泊,愛情故事和江湖廝殺的相反相成讓人想起開頭,劉美琪踱著戲曲武生的步伐出場削了一個蘋果這個小過渡。「水滸」部分的台詞是忠於原著的明代白話風格,然而道具卻是彷彿隨手在廚房和衛生間抄起就用的家用清潔工具,尤其可愛的是用膠布隨便粘在臉上代表鬍子的幾何形,竟然也別有一番粗獷。桌子的格局跟上一場一模一樣,桌上同樣也是上一場遺留下來的零食和飲品,前後兩部分之間的對比與連繫也藉此逐步建立起來。之前扮演安靜母親的劉慕琪,這次作為宋江仍然與圍桌而坐的歡聚若即若離,彷彿在暗示幾百年前男性英雄的惆悵和當下一位普通母親的惆悵也不乏相通之處。本來無違和也許只是一種形式上的統一,然而舞台上的敘事結構設計出的呼應與對比引發了觀眾對於乍一看毫不相關的兩個內容之間內在聯繫的探尋。聚會的中年婦女和聚會的草莽英雄,最終在令人精疲力竭的大笑中找到了統一,統一在演員們作為她們自己的這一層真實之上。

 

 

 

在舞台上看到演員作為同在現實生活中的個體本身正是最貫穿始終、最「無違和」的質感,而舞台能夠容納到這種質感,正是由循序漸進的嚴謹結構和近乎保守的觀演空間關係所支撐的。印象最深的就是「水滸」部分演員們在台上扮演著語氣豪放的英雄互相介紹,結果隨著台下觀眾的笑聲開始笑場,邊笑邊繼續演,足足一分多鐘,台上台下的笑聲此起彼伏。那一刻劇場內外的時空分隔幾乎要被打破,而觀眾們也獲得了一個契機放下觀賞包袱,搖身變為來劇場裡享受一桌豐盛家常菜的客人,而用來宴饗客人的,是演員們真誠的努力、導演精心規劃的敘事結構與方法、層出不窮而層次多重的象徵與呼應,還有細膩的燈光,還有即便風格和年代「違和」、卻與劇情和氛圍配合營造緊密貼合的音樂效果。

 

作品把這些「阿姨」們非專業的「真實」和「真誠」的表演推到聚光燈下,並不僅僅為了台上台下拼貼式一片嘈雜的歡聚。她們的「真實」除了讓觀眾看到她們努力作為演員的真實身體之外,還有她們自己的故事,而講這些故事關乎母親這個社會角色。年輕導演洪唯堯對於「母親」的解讀很偏重於「時間」這個概念:被削了皮的蘋果整場都暴露在舞台一角的空氣中,直到演出結尾它已經不知不覺的氧化發黃了,而此時女士們跟著「…back from the start」歌詞將舞台上的家俱恢復到開頭的樣子,然而已經脫下了所有聚會的裝扮,溫柔明亮的燈光下女人們不再彼此孤立惆悵,似乎這個舞台就是她們相聚的理由。時間和它在人們身上留下的那種叫做「經歷」的印記,讓所謂的「開頭」無論如何也無法追溯,而整個「經歷」的過程又何嘗不是《無》劇所濃縮的這種五味雜燴的「無違和」相聚呢?

 

走出劇場的——或者甚至仍在觀劇的過程中的——我不禁想,我們作為觀眾,有時候是不是習慣甚至需要被劇場用一個密封的時空所包裹? 「藝穗」的概念源於1947年愛丁堡藝術節八個不請自來的藝術團體自尋演藝時空之舉,而「fringe」(穗)一詞本就意指各種事物的邊緣:衣物、色塊、頭髮、地區、團體、行為等等,相連相反,是「正統」或「核心」以外的另類,然而也許不盡然也不必要做出故意的、徹底的​​反抗,有時候近乎遊戲式地打破一些既定規則就已經足夠。 《無違和時代2.0》提供了一種另類的方式來承載那些沒那麼輕鬆的話題,一種沒那麼「密封」的方式,一種無需「專業」甚至故意利用「不專業」的方式,一種效果「輕鬆」的方式。它創造的這種觀眾與舞台的「聚會」,這種驚喜和另類,或許就是對「藝穗」概念的一種巧妙詮釋。

 

第十五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無違和世代2.0》
演出團體:濃妝淡抹劇坊(台灣)
評論場次:2015年11月7日,下午3時
地點:曉角實驗室

 

作者簡介:「新戲匠」劇評培訓計劃學員。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民政總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