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號 演藝工會的為何與何為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死亡中的生命與生命中的死亡——評貝克特三部曲
文:陳恆輝

 

藝術所選擇的方向不是擴張而是收縮。藝術視孤獨為神聖,這裡不存在交流,因為不存在交流的載體。即使在某些罕見的場合,詞語和姿式恰巧有效地表達了人的個性,而這些表達在穿過位於詞語和姿式之前的個性的屏障中已喪失了它們的意義。[1]

 
以上文字來自薩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論文《普魯斯特論》(Proust),它們開展了貝克特的創作道路,以及奠下他的戲劇作品的基調——藝術家應沉浸在孤獨當中,只有在這個亂世中抽離,才能觀照世界,反省自身,進入生命的核心,探索生存的意義。貝克特永遠是貝克特,他永遠是那麼獨特,那麼純粹,同時那麼耐人尋味。
 
《非我》
 
七年前,香港藝術節為本地觀眾帶來國際知名的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的《短打貝克特》(Fragments),演員均是合拍劇團(Théâtre de Complicité)的資深演員;七年後,又帶來了倫敦皇家宮廷劇院與知名女演員莉莎.德萬(Lisa Dwan)合作的貝克特三部曲(three short Samuel Beckett plays),導演是沃爾特.阿斯姆斯(Walter Asmus)。兩個團隊的演出除了一齣《搖籃曲》(Rockaby)是相同劇目之外,其他都是不同的貝克特的短劇。對於香港的舞台劇觀眾來說,他們最熟悉的貝克特作品可能只是《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或《終局》(Endgame),但實際上,最能代表他畢生的藝術理念的,就是這些精緻的短劇。
 
七年前的,是彼得.布魯克與合拍劇團「玩轉」貝克特的遊戲之作!今次觀賞的,卻是一個比較完整展現貝克特藝術風格的演出。莉莎.德萬與貝克特同是愛爾蘭的同鄉,再加上沃爾特.阿斯姆斯是貝克特的好友及合作夥伴,這無疑增加其吸引力及可觀性。貝克特三部曲由三個與女人有關的短劇組成,它們分別是《非我》(Not I)、《落腳聲》(Footfalls)及《搖籃曲》。
 
由於貝克特從來對情節都不感興趣,也避免用情節建構戲劇文本,所以他的作品對喜歡或習慣觀看傳統戲劇模式的觀眾來說,總是有點「怪胎」及吃不消的感覺。今次短短一個小時的演出,同樣出現了觀眾在散場時不知所措的情境,這是因為大家在未有了解貝克特其人及創作特色的情況下去看這些作品。
 
因此,在評論是次演出之前,筆者會先解說一些關鍵詞,讓讀者及觀眾對貝克特有一個基本的認識,然後才進入評論的部分。
 

貝克特是怎樣「煉成」的

 
「煉成」這位超凡劇作家的素材有「愛爾蘭」、「法國」、「喬伊斯」、「治療」、「戰爭」、「法文」、「死亡」、「頓悟」及「語言」等等。
 
「愛爾蘭」
貝克特於1906年生於愛爾蘭,雖然他一直定居巴黎至終老,他的作品中包括地點和人物等都充斥著故鄉的「風味」,筆下盡是愛爾蘭的流浪漢等邊緣人物。
 
「法國」
二十世紀初,貝克特因工作關係來到巴黎。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當地人種文化活動,未來主義、達達主義及超現實主義等新的思潮興起,巴黎成為前衛先鋒者的福地。年輕的貝克特就在這種氛圍下,盡情吸收各種新藝術思想及模式的養分,無論是戲劇、心理學、視覺藝術、電影及音樂,他都呈現出一種狂熱的喜愛,亦將看到的,「載入」他的個人創作資料庫,所以他日後的作品,我們不難發現獨特的、前衛畫面的意象營造、差利.卓別靈性格形象分身般的劇中角色,以及如現代音樂般,節拍暢快流麗的文本。
 
「喬伊斯」
貝克特在法國認識同鄉愛爾蘭作家占士.喬伊斯(James Joyce),貝克特十分尊重他,同時亦對他十分著迷。喬伊斯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寫作手法極度影響貝克特日後的創作風格,他的小說及戲劇中一段又一段的呢喃獨白就是最佳例證。
 
「治療」
貝克特面對雙親離世,內心飽受沉重的打擊,最後更因抑鬱而接受心理治療。這個時期的他對心理學亦產生極大的興趣,所以影響了他創作的小說《瓦特》(Watt)及劇作《落腳聲》。
 
「戰爭」
二戰時親眼看見生靈塗炭,於是參加反納粹黨的地下組織,負責翻譯的工作,還經歷過被敵人追捕的驚險場面!貝克特極之痛恨極權主義,劇作如《結局》(Catastrophe)及《何事何地》(What Were)等都隱藏著諷刺極權的意味。
 
「法文」
除了用英文寫作,貝克特大部分的作品都用法文書寫,這是因為他要擺脫用母語時過分雕琢詞藻的弊病,而改用法文就更能簡單直接地傳達訊息。
 
「挫敗」
貝克特六十三歲時獲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而蜚聲國際,但前半生的生活絕不好過,身體上的病痛、生活上的顛沛流離,還有事業上的停滯不前等等,都令他憂郁和苦惱,但他從未放棄過藝術創作,從沒有猶豫,勇於在挫敗中再站起來,正如他的小說《無法稱呼的人》(L’Innommable)中所說:「……必須繼續下去,我不能繼續,我將繼續。」這分堅持,亦成為貝克特筆下人物的一大特色。
 
「死亡」
貝克特經歷過雙親彌留之際、他的好友為寄信給他而意外身亡,更經歴過無故被人刺傷,差一點便進入鬼門關等與死亡有關的經歷,加上親身經歴過戰爭,對生存及死亡自然有特別的體會,而他就將自己的體會,用自己獨特的視野及手法,在作品中呈現出來。
 
「頓悟」
1947年三月,貝克特在海邊看見一個「異像」,之後,猶如受到感召,當下決定了今後自己的寫作路向。自此,他寫作的重心由外部世界轉移到內部世界,寫人的貧窮、疾病之苦、老年的退化及自我流放等,風格也漸趨簡約。
 
「語言」
當人的所有一切都被剝掉,剩下的就只有語言。貝克特戲劇中的人物往往絮絮叨叨,說著莫名其妙的話語,之後就是沉默充塞著整個空間。
 

漆黑中總會有一點光

 
貝克特的戲劇世界是幽暗的,但在漆黑中總會有一點光,我們會看到一個凝固的戲劇場面,一個鮮明的形象。貝克特利用飄忽的思路來構成一個夢幻的世界,至於情節則已被打碎甚至不復存在。他擺脫傳统寫作模式的約束,他的戲劇世界是顛覆傳统戲劇的世界。作品超常地遠離日常生活的情境,他要從更高的層面去探索人類生存的狀態。
 
導演阿斯姆斯帶領我們觀眾進入一個暗黑的境域,由德萬娓娓道出一段又一段的呢喃,一刻再一刻感受舞台上的微弱靈光。
 
三個短劇打頭陣的是《非我》。此劇的靈感是來自一個生活片段及一幅油畫。貝克特在摩洛哥看見一個阿拉伯女人,她焦慮的身體動作令他聯想起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Caravaggio)的《被斬首的聖施洗者約翰》(The Beheading of Saint John the Baptist)。原本的舞台形象是一个個離地八呎的咀巴加上一個幾乎不動的,叫做「聆聽者」的角色,後來他将這角色删去,留下咀巴一個。這張女人的咀巴在漆黑的半空中不停說話,從碎片般的台詞中,我們大致可梳理出,這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悲劇故事。貝克特要透過她,呈現出受盡抑壓之苦的愛爾蘭婦女。
 
斷斷續續的語言,是壓抑了幾十年後的爆發……貝克特了解這樣的婦人,幾乎在愛爾蘭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容易找到這種婦人的原型。她們在街頭躑躅,被溝溝坎坎絆倒,或是在樹籬笆裡蹣跚。[2]
 
這個曾被強暴的女人是否就是「敘述者」本人?當我們漸覺她是同一個人時,她卻多番強調不是她!貝克特最愛用「似是而非」的手法,糢糊角色的存在身分,讓觀眾一邊處身於抽離的觀賞狀態,一邊強烈地被她的「喋喋不休」所轟炸!
 
德萬是勇敢的,因為這個角色非常難演,不僅要對抗身在黑暗高處的恐懼感,處理没有連貫性,意識流般的台詞也是極之困難,難在找回話語及片段的邏輯,要背誦這些台詞更是困難至極!整體而言,德萬基本上成功投射出這個經典形象,讓觀眾感受到貝克特的另類風情。但在處理這段獨白的節奏上,卻只是單向的「連珠炮發」,而欠缺了層次感及節奏感,導致未能突出及强調每次重覆的「What?..Who..no!..She!..」這些在劇本中甚為重要的字眼,此外,停頓和呼吸都被忽略了,這亦令觀眾較難接收到台詞的訊息及感受角色的狀態。
 
                 
                                                 《落腳聲》                                                                     《搖籃曲》
 
《落腳聲》中,梅(May)來來回回的走著九步,然後轉身……遠處傳來一把聲音。在微弱的光影下,「他們」對話,並道出「自己」和「他人」的故事。梅和「Voice」的關係,可以解讀為貝克特和母親的關係。他的母親也叫做梅,晚年患上柏金遜症及腳傷而需要貝克特的照顧。她曾要求去除家中部分地氈,讓她聽到步行地板時所發出的聲音。母親去世後,貝克特要用足足七年的時間,才能平服自己的心情,他亦曾說過,自己困在母親的子宫裡,無法逃開。
 
除此之外,貝克特曾出席心理學家榮格(C.G.Jung)的講座,當中,榮格向大眾討論一個「好像從來未出生過」的病人,令貝克特對心理學產生興趣。
 
……最深層的無意識,佔據著那個最暗最小的循環圈。精神分裂者持續地處於無意識的思維過程中,所以說是活在黑暗中的。貝克特很可能被自己與榮格觀點的相似性所吸引……[3]
 
母親、脚步聲、子宫、精神分裂及「從來未出生過」的女人就成為《落腳聲》的靈感泉源。究竟梅和「Voice」是否同一個人?那塊木板地及空間是一個子宫的内部?梅根本未出生過?從未在世上存在過?
 
導演阿斯姆斯選擇擺脱貝克特的「原著」,將兩個角色「二合為一」。但筆者覺得,導演這樣做反而破壞了文本提供的曖昧性,收回了本來打開的詮釋空間。德萬的表演方式亦太過寫實,太多「色彩」,與文本所提供的形象及氣氛有點格格不入,也未能盡情配合那個蒼茫的,如夢似幻的世界。
 
時間、死亡及回憶都是《搖籃曲》一劇的主題。在舞台上有一個處在彌留狀態的婦人坐在一張搖搖椅上,她要求一把聲音為自己死前呢喃「往事」。這是一個死亡前夕的自我觀照儀式。貝克特經常要求演員的唸白要「既不著顏色,但顏色仍然存在」,德萬在《搖籃曲》裡,就成功做到這一點!可是她扮演婦人四次說「More」這個字時,卻欠缺了程度上的變化及未能表現出字詞背後的慾望及堅持。雖然如此,全劇的「高潮」,即婦人斷氣的一刻,德萬卻能表現出孤獨、放下及寂然的狀態。《搖籃曲》是三個演出中最精彩的一齣。
 
貝克特的作品並没有受狹隘的民族或地域所限制,他戕殺了傳統創作的手法,直指人心,毫不悲調地展現出人的孤寂與死亡狀態。可是他並不消極,他從病態中探索存在,在焦慮中找回自我。
 
[1] 塞.貝克特著、沈睿等譯,《普魯斯特論》,(社會科學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1-45頁。
[2] 焦洱、于曉丹著,《貝克特》,(長春出版社,1995年),第253頁。
[3] 羅伊絲.戈登著,唐盈、李家興、國榮、王春梅譯,《塞繆爾.貝克特和他的世界》,(敦煌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74-175頁。
 
《非我》/《落腳聲》/《搖籃曲》貝克特三部曲
主辦團體:香港藝術節
評論場次:2015年2月26日,下午8時15分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戲劇院
 
作者簡介:愛麗絲劇場實驗室藝術總監。
 
攝影:香港藝術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