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號 不(只)是監製    文章類別
【專題】不(只)是監製
國際網絡、本土視野、創作和製作生態──作為獨立舞蹈製作人的一些觀察和分享
文:鄭煥美

(一)

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筆者深感香港在世界的舞蹈版圖已失芳蹤。話說筆者在今年八月下旬出席了在德國杜塞爾多夫(Düsseldorf)的「國際舞蹈博覽會」(Internationale Tanzmesse NRW),當我走到比利時的展場,發現他們其中一個國際表演藝術中心將舉辦一個國際舞蹈節「十二月舞蹈」(December Dance),今年的主題是「連繫亞洲」      (Connecting Asia),選的作品有來自台灣、韓國、新加坡、日本、菲律賓、泰國、也有荷蘭和印尼的合作、比利時   和越南、中國的合作。香港呢?香港連在亞洲的舞蹈版圖也擠不進?
 
想到這裡,有點心酸。之前收到主編來題想我寫「如何讓香港舞蹈面向世界」,現在是否應該改題,先想想如何「面向亞洲」呢?
 

(二)

杜塞爾多夫的「國際舞蹈博覽會」(www.tanzmesse.com)是歐洲規模最大的當代舞蹈藝術市場[註1],兩年一度,今年已經是第十屆,即已有二十年歷史。四天內有來自超過五十個國家過百個展覽攤位代表著六百個舞團/編舞/舞蹈機構,還有非常密集的演出和講座。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蹈工作者、策展人、製作人、經紀人等都會趁此機會互相觀摩、交流資訊、建立網絡,是打開彼此認識、合作、巡演的窗戶,也是觀察和尋找新一輪國際舞壇動向的好機會。
 
在這裡,也充分感受到其他國家是如何積極地向外推廣其本土的舞蹈創作。亞洲方面,韓國別具策略;歐洲方面,北歐五國連結的舞蹈平台則最具視野。
 
 
左圖是Tanzmesse 的展覽場地-NRW Forum,右圖是來自世界各地介紹本土舞蹈資訊的刊物
 
附屬於文化、體育和旅遊部的組織「韓國藝術管理服務」(Korea Arts Management Service (KAMS))負責統籌韓國的展覽攤位、舞團的演出和派對,他們出版了一本名為《韓國舞蹈的多元性》刊物(Diversity of Korean Dance),由兩名藝評人及一名製作人組成的獨立委員會挑選現今韓國最精彩、最活躍的傳統及當代舞蹈藝術家及團體,附有他們演出的評論摘要、曾巡演的地方、聯絡資料及演出錄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舞蹈協會韓國分會及首爾國際舞蹈節(CID-UNESCO & SIDance Festival) 也出版了一本《聚焦韓國》(Focus Korea)的刊物,推介他們眼中韓國重要的當代舞蹈藝術家及團體,詳細的介紹團體背景、作品內容、錄像連結、巡演及聯絡資料,很實用。其中一晚,筆者看了Bereshit Dance Company 的Balance and Imbalance,作品結合了傳統的鼓樂、街舞、當代舞,創造了非常獨特的身體語言,無論是概念、編排和技巧都非常高水準,演後還有免費的飲食派對,真的有心又有力(能力和財力)!
 

左圖是韓國 Bereshit Dance Company,右圖是韓國的演後派對

 
KAMS不只是支援舞蹈的國際交流,它也涵蓋表演藝術和視覺藝術的海外推廣、研究和教育項目。其中,它們成立了「Center Stage Korea」的計劃,透過撥款,積極的和國際的藝術節、藝術中心、劇場等建立夥伴關係,目的是推更多韓國藝術家出去,擴大他們在國際的能見度和巡演機會。歐美近年的經濟環境轉差,當然非常歡迎韓國的資金,既可省去藝術家的機票和製作物資的運費開支,又有好的作品,雙贏!所以為何近年韓國的演藝文化能在國際上有如此高的能見度,實在與這項政策有關。
 

「Center Stage Korea」計劃之下的國際網絡

 
北歐五國──芬蘭、瑞典、挪威、丹麥和冰島,在2010年組成了「ICE HOT北歐舞蹈平台」(ICE HOT Nordic Dance Platform),透過集結五個國家的智慧和資源,在國際上聯合推廣北歐舞蹈,整體提高大家對北歐舞蹈的關注,製造更多的合作和巡演機會。這是一個非常理想及別具視野的概念,五個國家一同合作,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競爭,創造了一個力量更大的品牌。在協同效應之下,自然能有效推動北歐當代舞蹈的發展。
 
這個「ICE HOT北歐舞蹈平台」(www.nordicdanceplatform.com),每兩年會輪流在成員國舉辦一次(包括演出、研討會、交流環節等),成員分別由這五個國家不同的舞蹈場地、資源中心和演藝組織組成[註2]。這五個國家也會因應不同的計劃目標而找來不同的合作夥伴,例如「Nordics Combined」的目的是在Tanzmesse、PAMS及CINARS等藝術市場繼續連繫北歐五國的力量,一同舉辦招待會、演出、派對等,合作夥伴便轉了一些基金會、藝術發展局、甚至獨立製作/經紀公司。這五個國家之間的合作,有民間的、政府的、非牟利的、私營的,可見其靈活性及開放性,彼此之間也有著相當高程度的信任,才能成事。
 

左圖是ICH HOT 的展覽攤位,右圖是ICE HOT 派對內來自芬蘭的演出

 
當然,北歐五國也有印製非常精美的舞團和藝術家刊物,由瑞典的獨立製作人/經紀公司Loco World策劃和統籌,向北歐五國的藝團發起公開徵集。這個服務是收費的,因此與韓國的例子相反,並沒有藝術上的挑選或判斷,反而是基於舞團和藝術家是否願意投放資源於海外推廣以尋求國際合作機會。結果,反應非常好,厚厚的《北歐製造》(Made in the Nordic Countries)手冊,會出現在每個Tanzmesse的官方袋子,保證世界各地的與會者都拿到,這也是很有效的推廣方法。
 

(三)

「ICE HOT」的例子好像證明了國際網絡的連結不一定是政府主導,但他們能行之有效,是因為這些國家有明確的文化政策作為基礎,在這方面,香港的情況實在無法比較。
 
今次到Tanzmesse,筆者和其他有意前往的獨立編舞都曾經向香港藝術發展局(藝發局)查詢可否申請到資助,但由於我們是次只是純粹的交流和觀摩,不是演出、比賽、發表論文、也沒有邀請信,不符合他們文化交流的定義,完全被拒門外。
 
其他國家呢?愛爾蘭的「Culture Ireland」會主動組織並邀請舞蹈藝術家和獨立製作人參加Tanzmesse,作為愛爾蘭的代表團之一;台灣的文化部委託兩廳院策劃以「舞之台灣」為主題的展區,製作有關台灣三十個當代舞團的文字及影音資料、手冊、手提袋、甚至在招待會上送上珍珠奶茶予與會人士,也安排了台灣編舞的演出,而今年已是台灣連續第四屆的參與,他們意識到將台灣的舞團與世界接軌和爭取國際能見度的重要性。在這方面的視野,香港的情況也是無法比較。
 

左圖是台灣的招待會及展覽攤位,右圖是城市當代舞蹈團的展覽攤位

 
等不到香港政府主動支持和籌組,民間舞團和藝術家唯有各自修行。「城市當代舞蹈團」今次是第二次參與Tanzmesse並在該處設置展覽,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今次就不公開地組織了小部分獨立的年青編舞一同前往,在他們「China New Wave」的旗號下,各自展示和推廣自己的創作。雖然藝術家需要自己承擔所有費用,包括在展覽攤位放置宣傳物品,但能在海外有伴同行互相照應,一起觀看、討論、分享各自看到的演出和見聞,是一次難得和寶貴的經驗。對大部分年青編舞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需要認真地、清晰地和有方法地用英語去介紹自己的創作重心、主動和其他人建立連繫,是很重要的一步。而筆者作為獨立製作人,在了解吸收其他國家的舞蹈狀況和經驗之餘,很多時也成為了介紹香港舞蹈面貌的大使,因為香港的文化環境對歐洲來說,仍是很陌生。
 

(四)

香港舞蹈在海外的能見度,涉及兩個問題:一,香港有沒有具體的文化政策、有沒有政府的主動投資、有沒有相應的專案統籌,推行定期、有系統的國際交流和合作策略?
 
這個答案很明顯:沒有。但香港舞蹈在海外的能見度又不至於完全沒有,只是很偶然、表面和一次性。前年藝發局曾主辦「深圳香港創意藝術雙周」的交流活動,在深圳整體推介香港的表演藝術和視覺藝術,舞蹈是其中之一。有時候國內有大型的主題活動需要文化交流元素,民政事務局(民政局)會邀請香港的舞蹈團體演出,如上海世博、青島世園會等。
 
近年來有比較穩定的交流平台則是由民政局主催,港台文化合作委員會主辦的「香港週@台北」,連續三年都有舞蹈演出,第一年非常積極的推介了十八位香港獨立編舞與台灣編舞共同創作,更找來獨立製作人合作,這兩年則只帶現成的作品到台北,可見願意冒的風險減少了。
 
民間方面,當然是各自修行,短期或一站式的巡演比較多,舞團和藝術家靠著各自認識和已建立的國際聯繫,不定期的接受邀約,頗為被動。長期的國際交流合作平台,則好像在多年前香港藝術中心主辦了七年的「小亞細亞舞蹈網絡」[註3]之後,已經消失殆盡。
 
但不約而同地,今年有兩個集中推動年青編舞出國的巡演計劃:「香港舞蹈聯盟」主辦的「創意空間編舞:中間人駐場計劃」推了三個年青編舞到法國的「全球舞蹈峰會」;「城市當代舞蹈團」則策劃了「中國網絡計劃:聚焦香港」,一口氣推十二個年青編舞先上北京,後到廣州,好好運用曹誠淵在該處已建立的平台(北京舞蹈雙週、廣東現代舞週),展示香港新一代的舞蹈面貌。
 
第二個涉及的問題其實更需要被關注:香港有沒有成熟優秀、題材和風格獨特的舞蹈作品,能走上國際的舞台?
 
在Tanzmesse四天內看了十個舞台演出,有來自法國、意大利、英國、西班牙、比利時、丹麥、美國、韓國和芬蘭,除了最後兩個之外,其他都不太好看。香港的編舞,其實也有其競爭力,只是題材挖掘的深度、身體探索的語彙、總是未能挖得更深、拉得更闊。這個其實牽涉香港創作生態的問題,而創作生態又與香港的資助機制和只想主辦新作的取態有關。
 

(五)

一個理想的創作生命週期可分為前、中、後三個階段,前期的是研究和發展(Research & Development),中期的是排練和演出,後期是巡演,讓編舞能再有機會面對自己的創作,不斷完善和發展作品。但礙於香港的資助機制,通常撥款只足夠支持中段的排練和演出,那大概是兩至三個月的時間,結果一個製作斬頭斬尾,只能把資源集中在排練和演出。這個情況還要假設藝術家已有製作人或行政團隊在背後支持著,規劃和執行製作的需要。對於獨立的藝術家,情況更是困難。
 
那製作人的角色是在這個創作生命週期的哪一個階段出現?理想地,由與藝術家第一次對話開始就應該出現(那應該是在前期之前)。由發起、構思、尋找資金、主辦單位、場地、建立新的網絡和合作夥伴、市場定位、研究和發展、排練、演出、評論、尋求巡演機會、對未來方向的規劃等各個不同階段,都需要與不同的持份者對話、給予意見,解決問題,調校、磨合,更要關注各持份者的心理狀態。這樣完整的製作週期在香港最少都需要兩年時間,如牽涉國際合作、多國資金的話,時間會更長。資深的新加坡策展人和製作人鄧富權曾向筆者分享他與菲律賓編舞Eisa Jocson的經驗,光是前期的對話,已經用了四年時間,才發展成現在的作品。他和印度編舞Sujata Goel 更用了六年時間!現在她們都成為了國際舞壇被受注目的藝術家,可見有質素的新作品背後要投放的資源有多大。
 
這樣一個漫長的創作和製作過程,實在需要更多的支援機制和配套,讓兩者能扣得更緊密,令創作的內涵挖得更深,生命力拉得更闊。
 
在這方面,外國有不少有效例子可作參考。澳洲的Australia Council for the Arts曾推出MAPS計劃(Managing and      Producing Services),將不同的製作人和藝術家配對(例如一個製作人同時支援六個藝術家,有舞蹈也有劇場的範     疇);德國的舞蹈中心Tanzhaus NRW發起了iDAS NRW的平台,挑選在NRW州(North Rhine-Westphalia)的當代舞蹈團體和藝術家,除了支援創作及製作上的實務工作,還運用舞蹈中心已有的國際網絡及經驗,提供很多研究、行業和市場資訊等顧問服務,更為舞團安排在德國和國際上的巡演;愛爾蘭的當代藝術中心Projects Arts Centre見到獨立藝術家在行政和策劃上的需要,因此聘請了專案的製作人,照顧場地二十五位協作藝術家;蘇格蘭的Creative Scotland、英國的ArtsAdmin都在做類似的工作,將創作和製作上,前、中、後期的生命週期連接得更緊密,這才是舞蹈行業(the business of dance)應有的、健康的創作和製作生態。
 
 
 
[註1]「國際舞蹈博覽會」(Internationale Tanzmesse NRW)是全球唯一以舞蹈為主體的藝術市場,其他的藝術市場則以表演藝術(涵蓋戲劇、舞蹈、音樂等)為主體,如澳洲的APAM(www.performingartsmarket.com.au)、韓國的PAMS(http://en.pams.or.kr)、日本的TPAM(www.tpam.or.jp)、加拿大的CINARS(www.cinars.org)、美國的APAP(http://apapnyc.apap365.org)。
[註2]「ICE HOT北歐舞蹈平台」的合作夥伴分別是 Dansens Hus Oslo(挪威)、Dansens Hus Stockholm(瑞典)、Dance Info Finland(芬蘭)、Dansehallerne Copenhagen(丹麥)及Performing Arts Iceland(冰島)。
[註3]「小亞細亞舞蹈網絡」(1999-2005),筆者在計劃最後一年寫了一篇舞評,前半部分詳述了計劃的詳情:http://www.inmediahk.net/node/71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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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從事監製、演出及寫作。曾任職於香港藝術發展局、香港藝術節、香港藝術中心。去年成立air between       us,籌劃海外及本地表演藝術節目。www.facebook.com/airbetweenus
 
照片提供:鄭煥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