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號 我是藝評人    文章類別
【專題】我是藝評人
有關藝評的四問四答
文:張秉權


為甚麼我會是個藝評人?


這問題或許跟我的背景有關。我是修讀中文的。中文的訓練讓我在創作之外也重視理論,重視文學批評。劉勰《文心雕龍》的體大思精令我迷醉,其中如「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之類,如此清辭麗句用以剖析客觀風物、主觀感情與文學作品的關係,真是情理美三者兼備的高峰。至於《莊子》以大量寓言故事去討論哲理,也叫千古以下的讀者著迷。


其實這本是正常不過的,《哈姆雷特》是個優秀悲劇,我們在劇中既看到莎士比亞熱情地歌頌人文(「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尖刻地批評社會(「丹麥是一所牢獄」),又看到他論述戲劇「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的模型」,因此,演員的表演「必須取得一種節制」,既「免得流於過火」,「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對」……(根據朱生豪的翻譯)。這都是借主角的口說的評論人的話。


我的意思是,評論與創作的界線本可互相滲透,優秀的評論本身就是優秀的創作。艾柯這樣的學者、評論家會創作《玫瑰之名》與《傅科擺》,易卜生、布萊希特等也分出精力寫評論,其背後都有個創作的規律甚或「越界引誘」的因素。至於每個作者偏重甚或只集中於其一,當然就繫於其自身性向與客觀機緣了。


如何做一個好的藝評人?

 

在本年藝術發展局的「藝術發展獎」頒獎禮中,我擔任藝術評論獎的頒獎嘉賓。司儀當時問我:「你認為怎樣才算是一個好的藝術評論家?」


我當時的答案是:好的藝評人要有耳,有眼,有心,有膽。一樁比一樁難。首先是耳聽八方,即要有廣博的認識;然後是要有眼光,在平凡中發現好作品,從好作品發現優異,這已經比有見識難。但更難的是有心,藝評是寂寞而持久的工作,必須真正熱愛藝術並具堅強意志,即要有心力。這真的不容易。更難的是第四樣:有膽量。要敢於判斷,敢於講真話,不怕得罪人,不怕在孤獨無群的情況下堅持自己的見解。

 

不要怕自己的看法和別人一樣,或者和別人不一樣。和別人的看法相同相異與評論的好壞無關。有關的是你的理解和分析,以及怎樣説出你看法背後的理據。因此,這裡就牽涉對藝術、歷史、社會和人生的認識,牽涉藝術的感受、邏輯的思辨,以及驅遣文字的功力。感受力、思辨力和文字功力,這三者要並重,可以是窮一生也未必盡善的嚴格要求。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難求圓滿,年輕的評論人或許敏於感受而拙於知人,年長的評論人應更懂體會人生卻或早已磨鈍觸感。就正如創作者,不同強弱的結合,正是鎔鑄出不同創作風格的因子。因此,只要上面提及的各方面都有一定的條件,並且肯持續努力,就可以是一個合格的藝評人。重要的,始終是懂得自省,並且不斷謀求進步。


或者,藝評人的首要評論對象應該是自己吧?


藝評人身分的轉變


藝評人的關切是全面的。我也不止是個藝評人,不止是個論述戲劇與文化議題的研究者,不止是個藝評組織的主事者。過去四十年,我也是個導演、編劇、監製、劇團組織者(甚至間中過把癮做個演員),以至文化政策的受諮詢者、推動者、制訂者。


由於我的更主要身分是教師,我也是個不懈的藝術教育工作者。而這些,我相信對做好一個藝評人,都是重要的。

 

如何看藝評人這個身分?

 

這身分也許是個榮譽,然而更多的也許是個包袱。因此,我從來不把它看得很重,不以為藝評作品會對演出者、觀眾以至藝壇有很大作用。這些較高遠而偉大的使命或許會有的吧?但其實都只是些額外的「花紅」。有,固然好;沒有又何妨?我早已經把寫評論這回事看作自己的興趣,進而可以跟一些朋友交流。寫藝評,畢竟首先的受惠者是自己。是寫作劇評的過程讓自己想得更深、看得更廣。是這點實實在在的得益,讓自己有寫下去的需要和持久力。「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才能持久,「為人」終是虛浮。孔老夫子的說法實在是有無限的智慧。 

 

只要我對藝術仍有興趣(這個應該是一定的),我仍然會觀看、反芻並思考藝術,仍然會記下我的心得,仍然會不時寫下一些或短或長的藝評,因為我在這個過程中得到進步,也感到快樂。


因此,藝評人這身分是卑微的,然而也是重大的,因為,它幫助我向自己交代。



作者簡介:張秉權在香港中文大學取得其學士、哲學碩士與哲學博士學位,為香港資深戲劇研究者與藝評人,目前為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署理系主任。張氏為「致群劇社」創辦人之一,多年來為該劇團編導多部作品;自一九九六年至二零零七年經民間推選而被政府委任為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多年來均擔任其戲劇組主席。張秉權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 (香港分會)董事局主席。

攝影:張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