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號 看不見的舞台-表演藝術的出版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戲曲:「當時真是戲,今日戲如真」——從《百年戲樓》看台上台下的藝事浮生
文:陳刁

台灣「國光劇團」《百年戲樓》(以下簡稱《百》)2011年台灣首演,兩年後首度來港,獲邀參與光華新聞文化中心策劃主辦之「台灣月2013:野台灣」,擔任其中一個表演團體,11月17日於香港文化中心劇院只演一場。筆者身為座上客,在此分享觀賞過後的幾個想法。

 

 

 

 

《百年戲樓》:京劇人演京劇事

《百》說的是從1910年到文革過後橫跨三代京劇伶人的故事,演出的國光劇團演員本人亦代表著當下的京劇伶人。京劇人演京劇事,《百》的演出,猶如自述身世。《百》情節裡面挑的唱詞往往別具心思,演員根據當下境況唱出的曲詞,彷彿信手牽來,細味下來卻是意義甚深,可謂以劇講劇。


就以第一幕舊時鳴鳳班人的白鳳樓(唐文華飾)的亮相為例,為了表現白鳳樓回歸的複雜心情,編劇精心安插了幾句曲,還未看得真目,就先聞其聲,在台右底景唱出「一馬離了西涼界」,帶著悽酸的味兒。唱詞來自《平貴別窰》的〈回窰〉(根據場刊這段唱詞為〈武家坡〉,但內容其實都一樣)。《平貴別窰》裡的薛平貴一貧如洗,婚後與妻子住在破窰中,然而不礙報國丹心,最終憑著一身武藝,降服烈馬,獲上賞識賜封一官半職。遙望薛平貴出征前回窰與妻話別,及後出征十多年後重返故地,身價不同往日,〈回窰〉講的正是薛平貴榮歸之時重會妻子。


白鳳樓回來舊時鳴鳳班的一刻,開口就唱這曲,對照下來不難發見其身世之感。白鳳樓與薛平貴的戲劇性人生不謀而合,闖蕩江湖十幾年,人事幾番新,不變的從來是一片真心。


接著唱出的詞來自《定軍山》:「站立在營門三軍叫,大小兒郎聽根苗」,借此表達這位新老闆新人事新作風,意氣風發,「上前個個有賞犒,退後難免吃一刀」,顯示言出如軍令,全團人員須配合,通力合作,把戲班搞好。大家都是戲班人,就用戲話來溝通,唱出《定軍山》中的這麼一段,台上台下都懂新老闆的意思了。


編劇自言,《百》整齣戲沒有新詞,都是由舊曲編織而成,能夠從京劇的眾曲中,選取切合劇情、人物身分和際遇的曲,這背後是要對京劇的戲有多熟悉,有多理解,才能在話劇化的劇情裡插進舊曲,兩者碰撞融合而不突兀。

 

傳承與交流:台上戲導台下人

一齣戲需要好演員,也需要有眼光的觀眾,好演員可以帶觀眾進入更高的層次,而懂戲的觀眾也能鞭策演員,就像女主角魏海敏在演後座談所說,「演員就是要被挑剔的」。


《百》裡展演的《搜孤救孤》和《盜仙草》,無論戲內戲外都有教學示範的功用。戲內鳴鳳班兩個團員一個演程嬰,一個演公孫杵臼,後者在程嬰鞭打時加入了幾下戲曲動作「搶背」,白鳳樓看到了,就說他們亂演,程嬰的戲都給公孫杵臼搶了。白鳳樓在《百》裡面的行當是老生,既然是老生,不可能不懂《搜孤救孤》,故此他向台上團員說明怎演時,同時也是教台下觀眾看戲。接著白鳳樓糾正小雲仙(後來的華雲,盛鑑飾)《盜仙草》白蛇的身段,授以竅門,也具有同樣的意義。


觀眾的水準如何,演員的水準也必如何,以下舉一例說明之:戲曲演出裡為表達角色當下的憤怒,演員會做出一個名為「剷椅」的戲曲動作:舞台一邊放一張椅,演員從另一邊向著椅子跑,跑至適當的點跳起,落點剛好坐在椅上,雙腿保持一腿伸出一腿屈曲,椅子分文不動,人也坐得穩如泰山。羅家英在今年戲曲節演出《戰宛城》裡曾經表演這個動作。筆者曾看過一個本地的粵劇新秀演出裡面失敗的「剷椅」,那場戲的演員,只是走到椅子前跳上去,完全沒有功架可言,但最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台下竟然發出如雷掌聲。如此水平的演出,仍能蒙混過關,可見懂戲觀眾對演出水平提升的重要性。

 

培育與轉化:台下人續台上戲

國光劇團的藝術總監王安祈教授,於場刊提及「國光」演出有七成是年輕觀眾。如何吸引年輕觀眾群,正是戲曲從業者一直念茲在茲的。「國光」自有他們吸引年輕觀眾入場的策略,在一直努力製作演出的同時,他們走進校園做教育工作,大學生更是主要的教育對象。由於王安祈教授在大學的人脈網絡,加上其他教授的配合,得以邀請演員到課堂上示範,有些同學因此開展了看戲的第一步。至於如何欣賞,就是下一步了。


伴隨《百》來港演出,主辦團體安排了一系列演前講座,於香港城市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巡迴演講。筆者出席了十月於城大舉行的那場講座,題目為「從京劇視角看生命故事——談《百年戲樓》的創作」,主講者為《百》編劇王安祈教授。


細讀國光劇團過往劇目單,創作以新編京劇為主,當中以《金鎖記》最教筆者印象深刻。筆者從前看過好幾個本地製作的新編粵劇,如梁漢威的《遺恨長生殿》、汪明荃的《慈禧與德齡》,或是其他滲有戲曲元素的表演藝術,如毛俊輝的《情話紫釵》,也看過裴豔玲的新編京劇《響九宵》。上述製作的演員都是行內知名,唱作水平有一定水準,只是新劇的唱詞,就是不夠味道,用詞太實,可見新編戲曲確非易事,故此,王教授於講座期間亦分享了關於新編創作的心得。


根據王教授的話,一開始會先挑大家已經熟悉的戲來改,那些戲本身已經有很好的故事了,改戲就只是稍微把不太順的地方改順,然後再加強戲中人物性格,用不同的角度把故事再說一遍。以傳統為基礎,變出新意思,聽起來好像走捷徑,比起由零開始創作新戲,好像更易掌握一點,可是看易不易,這需要很好的文筆。王教授強調「國光」的「現代化」與「文學化」相輔相成,並主要培養大學生為新一批年輕觀眾群。《百》作為「現代化」與「文學化」的示範,更是讓觀戲年資較淺的觀眾「易消化」,即使沒看過京劇、沒有很多京劇背景知識的觀眾,都能看得饒有趣味,而年資較深的觀眾亦自會看得出當中會心之音。拉進新人,又能留住舊人,傳統藝術就是如此延續下去。


百年已過,京劇與伶人經歷過風光年代,也捱過坎坷苦難。「死過一次,重活過來的滋味,連說都不容易」(《百》白鳳樓語),《百》在最終幕安排伶人把戲服、道具好好收拾,抬起戲箱昂首開步向前,歷史去蕪存菁,上一個百年伶人借《百年戲樓》一一訴說,未來的百年,京劇又是怎個模樣?未來無人預知,最重要的還是當下所走的每一步,歷史就是由一個又一個當下連成,前路還是會一直走下去。

 

 

《百年戲樓》
演出團體:國光劇團(台灣)
評論場次:2013年11月17日,下午2時30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作者簡介:為食,嘴刁。

照片提供:國光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