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號 可能不想回憶但不能忘記:回顧2020年香港表演藝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與變異的陌生人共存同居——評舞蹈劇場《鄰居》
文:黃寶儀

 

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一牆之隔的陌生人更像是一種失卻面目的抽象存在,而非一個個完整、有個性的人。另一個居所發出的聲音,成為了我們進入他者世界的鎖匙。鄰居的面貌就這樣憑借猜測被隔空拼湊出來。藍嘉穎的舞蹈劇場《鄰居》以兩個既獨立而又相連的家居空間,刻劃現代人與陌生他者間既渴望靠近而又充斥恐懼不安的混雜情感。

 

異質的鄰里關係

編舞以聲音及生活場景為中介,幽默且浪漫地展現鄰里間既近還遠、相吸相斥的複雜關係。舞台空間被一面牆分為兩半,左面是獨居女子家,右面是三個合租男女家。合租單位的歌聲、怪叫,乃至敲缽聲,穿透牆壁,干擾女子作息。其中一幕,女子因鄰舍的音樂而失平衡,手持購物袋滑倒在地。鄰居不存在於女子房間,而又借由噪音入侵其私人空間,使其身體與生活失衡。鄰居的熱鬧與獨居者的孤單形成鮮明對比,而編舞設計的自寄包裹情節,因而在情理之中。女子因自寄郵件,得以邀請陌生的速遞員進入家中。女舞者與男速遞員間的雙人舞極富玩味,二人先以對抗之姿,膝對膝互相壓制,爭奪遺下的郵包;轉而相擁共舞。當如幽靈般的鄰居成了有血有肉的速遞員時,雙方關係便得到了從疏及親的轉化,侵擾者頓化為浪漫相戀的對象。

 

然而,作為參照物的鄰家因過度怪誕,而居於其中的租客亦幾近怪人,與日常生活脫節。因而弱化了作品對現代人際關係的探問,使之難以與日常生活連結。兩個相鄰空間風格迥異,但其在物象上有不少呼應之處。如:獨居戶家中藍色壽星公擺設,與對家披上藍雨衣的人形模特對應。只是合租單位的陳設似是變調的家居空間,而單位內的日常活動亦多與現實脫節。如鄰家女租戶不時向人形模特跪拜,將死物神化。鄰居荒誕的行為,再加上舞廳式家居風格,令此空間及居民失卻了生活感與人性化面向。鄰家從女獨居者的人際關係參照,逐漸異化為女獨居者的狂想空間。對比編舞2015年的同名作品,前作同樣以數組他者的日常活動,映照獨舞者疏離、孤獨的狀態,但其處理兼顧了生活感與戲劇性。而此版本的狂想略為蓋過生活感,弱化了觀者在現實層面的共鳴。

 

混雜多變的空間想像

此作在探索人際關係多面性時,富有想像力地重塑固有的家居設置。分隔兩個空間的透明牆身可說是作品的亮點。牆在此作中並非作為封閉的建築材質,而是一條通往陌生人家的秘道。編舞於訪問表示其於獨居時,曾從自家門鏡直視陌生人的瞳孔,使之產生空間被入侵的恐懼感。此作的牆似是編舞舊居的門鏡,讓陌生人間得以連結,同時也為他者入侵私人空間的缺口。獨居女子穿過牆壁中下方的洞孔,意外目擊合租單位的暴力事件。發生在他家的虐打事件變成女子的夢魘。編舞以群舞將惡夢具象化,呈現個體對陌生人的焦慮不安。女舞者被三名戴熊貓面具的舞者包圍,沙發與床被侵佔。其以四肢匍匐爬行,雙手反扣,身體呈現生硬不自然的扭動。個體身體的變異與惡夢正由家的安全性被瓦解,即牆身的不完整觸發。牆身將鄰居間既親近而又危險的關係視象化。

 

而舞作的床亦不單為傢俬,其亦自成一個變異的家居空間,折射出現代人對安全感的渴求。其中一幕女舞者在床上安睡,但前一刻的裝修聲、人聲及雜音化為潛伏於床下的怪物,將女舞者趕離床上。編舞賦予了聲音形體,女舞者被噪音搬弄身體以及驅逐離床,恰到好處地展現了現代人渴望安寧又求而不得的狀態。在舞作後段,床從一個變異的空間轉化為另一個家,營塑了獨居者的不安與無序感。當女舞者目睹鄰家暴力事件後,其藏身床下,並在窄小空間進食。當牆失去防禦作用,唯一的安身之所只剩床下空間。其因而取代了脆弱的現代家居,床下空間如古人棲身的洞穴,為不安者提供避難處。編舞將床轉化為不安感與安全感拉扯的空間,深刻地展現現代人的生活處境。

 

《鄰居》以富有幽默感的空間書寫,探索都市生活中曖昧的鄰居關係。相對於編舞同名前作,此作在空間設置以及場景設計上更為豐富多變,惟在把握生活感與狂想之間卻略失平衡。

 

《鄰居》

評論場次:2020年11月20日,晚上8時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相片拍攝:Hong Yin Pok, Eric

 

作者簡介:藝評人,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熱愛文學、電影、舞蹈及戲劇。評論文章曾刊於《明報》、《三角志》及《上海藝術評論》等文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