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號 舞台攝影的哲學與美學    文章類別
【專題】舞台攝影的哲學與美學
「之間」策展的回溯與一些反思
文:廖修慧

「之間」展覽結束也有十多天了,這個展覽的籌備過程對我與另一位策展人羅倩而言,都是挺大的挑戰。回想第一次開會認識、討論,到執行的過程獲益良多,也產生了一些關於策展及此展覽的問題意識。

 

就「之間」而言,展覽篇幅及空間尺寸上都有限,處理的概念問題相對聚焦在攝影者及作品本身。許斌本身具有新聞攝影、生態議題攝影、劇場攝影的經驗,也拍攝了大量後台排練照片1,籌劃初期很快便以排練場的攝影為展覽主要內容,原因是這些影像也許是當代大家認識許斌這位攝影者的最初印象,可惜的是過往的新聞攝影及較早期的劇場攝影,因底片繁多未有時間在這個展中完整處理,另外展期後半段因為工作坊裡會有成員的作品加入展覽中,也是一項需多加考量的條件。

 

影像的揀選與策展想法的萌生

選擇照片的困難處在於排練場中跨度時間差異頗大,目前有的數位化影像,約由1990年代至2019年。回到表演藝術領域也具有舞蹈、戲劇、科技甚至行為藝術等實驗作品的差別。對於不熟悉表演藝術的參訪者,要去理解畫面中的工作狀態是有一定門檻。因這些影像多少能為幕後的神秘揭露一些線索,對觀眾也許能輪廓出來、卻也接近未知。如何將這些排練場上的攝影,進行較細緻的分類?這是不太容易的工作,排練現場中不斷進行修正與雜亂的練習,是每一個幕後工作人員、演員、導演當下的狀態。許斌拍攝的影像則能抓住這些工作過程的切片,且呈現劇場工作者的處境和訊息,各式各樣的幕後工作人員在他的相機中都成為了不同意義上的照片主角。特別的是許斌已經練就一身在排練場中穿梭,而不會打擾到現場工作的本領,得進行攝影又如目擊排練的隱形觀眾,同時帶有觀眾/觀察者(還需按下快門)的角色。

 

二樓展場一隅(攝影:李旭彬)

 

一開始曾想將排練場中的特殊觀眾(許斌),當作策展的概念來發想,經過幾次討論,則慢慢轉移到影像本身。如何將影像進行大概的分區展呈,使觀眾看見照片中各個崗位的劇場人,能約略劃出幕後工作的設想?為了不要過於正式又帶有距離,二樓的84張影像展呈選擇了輕盈與彈性的視覺構成,亦為了工作坊成員的照片後續一起展出,按成果調整牆面。希望透過較多數目的影像,及後來的工作坊成員作品參照,使觀眾感受與接近。從一個策展的角度而言,這種做法也許對一些人來說不太能接受,過於彈性而不嚴謹,在散亂之中也許看不出太多埋下的脈絡語彙;但我認為在這個展覽因為首次的合作,作品、創作者、策展人之間需有妥協的共識及平衡是格外重要,也因為展出的影像觸及表演藝術的不同崗位工作者,過度重視影像的靈光及正式感的展呈,甚至概念的強化,可能會失去觀眾能找到視角進入的機會,因此二樓(觀眾第一個進入的空間)決定了傾向日常的類型去挑選照片。

 

日常角度的梳理

在策展討論中,先是定調了日常的角度,我曾提出於影像中發現作品純影像上的觀看能見到:具有日常及戲劇性構圖的兩類傾向,前者接近紀錄(仍可見攝影師安排的巧思或趣味),後者則較突顯攝影者意識,對於空間背景捕捉的意象強調及調度或儀式感的存在。我們大量觀看照片並與許斌討論後,大概朝前述粗略的二分法邁進;另外作者一直強調他在「紀實」後台,不過這些影像難以用傳統紀實攝影的脈絡詮釋,紀實攝影大多必須依賴文字的描述或說明以成為檔案化的可能,於當代的影像拍攝作品,應有另一種角度去開展「紀實」2,在本篇文章先不處理這部分。

 

嘗試開始進行影像的分類後,「日常」的角度難以確立在策展裡更核心的深化,也開始有不同聲音,許斌提到所有照片都是他在排練場中見到的日常,而我們某程度上用紀錄的思考、詢問一些現場狀況,並從大量照片中去觀察平實的場景是否具有明顯意象手法的畫面查看。我現在思索,「都是日常」是許斌自己作為劇場工作者的背後意識,而我們運用純觀察影像的路徑去尋找細節與差異,搭配著許斌聊到的當下記憶,討論有時不謀而合,當然也有意見相左的選擇。這些關於日常的討論與問題是策展籌劃一個能捲入其他可能性的黑洞,若細緻、深入的將日常的概念層次,推進至不同的詮釋且清晰地論述,便能為展覽增添入微的閱讀敘事,同時也能釐清策展人的察覺和創作者參與現場拍攝的認知及經驗落差;將影像視為檔案,亦有其他閱讀影像的細緻方法,兩者並不衝突,而如此次的展出傾向開放式的參觀,敘事性並不那麼明顯,這也是策展工作需平衡和努力推進之處。

 

影像觀看與檔案

若觀眾對台灣小劇場有大概認識,便約略能在此次展出的作品中發現許多重要人物,當影像中有這些角色,避免單一窗口式的訊息輔佐便潛伏在策展的考量中:如何不只將這些捕捉到的片段過度固化為檔案閱讀?若影像成為檔案,勢必會因影像中是誰,而成為某一種觀看的窗戶,資訊式的定著若成為太重要的展覽概念,則會失掉排練場這個「有各崗位於現場共同工作的意義」的主題3,亦可能忽略了許斌在每張影像留下的美學意識。

 

策展工作必要的研究面向,仍須清楚的整理出影像基本資料,我與羅倩、許斌半夜在線上開會確認,打下了即將展出的作品資訊製表,最後展場中僅有大張裝裱的影像作品清單是為了可能的買賣需要。倒若所有作品清單於展場一角擺放,有研究者、參訪者需參考的話,我認為在這個展覽因為策展概念及展呈的處理,倒不會影響或失焦太多。另一方面來看,當文字資訊的出現僅有買賣的清單,對觀眾來說則是另一個不公平之處。而二樓尺寸較小的作品因為攝影者認為不用提供太多資訊,因此未選擇擺置資訊製表。

 

舞台攝影工作坊、分享和講座活動

很早策展內部與許斌便有共識想進行舞台攝影工作坊,因為策展之初便非常好奇許斌的拍攝狀態。他曾經在澳門藝術節舉辦的工作坊當過導師,可是在台灣還未有過類似活動。這個工作坊是希望有意願的劇場人,能為自己的團隊進行幕後拍攝,或為對攝影有興趣的觀眾提供認識表演藝術的其他面向。在工作坊中,每一組進行三次排練拍攝、一次總彩排拍攝,一共三組各四次。此屆臺南藝術節(編按:這個工作坊是與臺南藝術節合作進行)有一些現地創作(site-specific)的計劃,恰巧我們選定的節目都有戶外演出的部分,因此見識到許斌是如何在排練中拍攝,另外也觀察著成員的參與;工作坊的珍貴之處是吸引到攝影和演出的愛好者,對展覽來說是讓參與者有不同的方法(approach)進入「之間」,也有成員在拍攝之後,因太想看正式演出而願意買票觀賞。

 

舞台攝影工作坊第一堂課程:舞台攝影概論(攝影:黃婷玉)

 

在展覽倒數兩週舉辦的分享會,工作坊每組執行二到三次拍攝後4,邀請了黃建亮當講師。這個分享會的立意是讓三個組別的成員看看彼此的作品,彼此間接比較節目和拍攝經驗的差異,並和許斌、黃建亮交流意見,還有一主要因素是讓各組成員的作品,都能進入展覽而不僅止於單張影像。如何挑選和編輯一組照片,便需要講師的協助,激發大家對影像相互關係進行邏輯思考與分析。儘管策展中仍有無法處理的、被捨棄的、值得討論的問題意識,但可由座談、工作坊分享、導覽等等相互對照,將進行批判與對話的場域建立起來。這次幸運的是有「望南藝評論壇」,以「劇場攝影」為主題,給黃翊、郭力昕、陳少維、吳思峰和我們策展團隊分享的機會和反饋,增加了許多待討論的問題意識。

 

黃翊是第一位以工作邀約許斌拍攝排練照的舞者與編舞家,他分享了被攝者看到許斌作品的感想,且認為許斌抓住了自己在工作現場的「真實」;而陳少維認為許斌的作品具有創作性而非單純紀錄。在這場交流論壇中,仍某程度的觸及許斌的幕後影像拍攝是否能用紀實攝影的脈絡被觀看,或者如何另外詮釋及連結。

 

最後一場王墨林的演講「影像生產與記憶檔案——從一張老『劇照』說起」,則是透過他早期在七十年代末於政戰學校的期末演出的一張劇照開始,我認為他提到了一些可以閱讀「之間」展出影像的視角,如王墨林提到影像保存了記憶、記憶中具有想像與真實(記憶的真實由經驗構成)的部分互文成為形象;不禁想著或者許斌幕後拍攝的作品是一種帶有形象的真實現場,而非純紀錄性質的處於紀實攝影的框架。

 

其他聯繫的可能?

另外一點,初期極力的希望將攝影者的拍攝過程或主體,置於重要的位置(這是在當代藝術圈工作所習慣的情況),實際與許斌本身打算拍攝劇場幕後的姿態是有衝突的,他也傾向展覽不要太強化自己的存在,不過他仍有這些幕後工作者能被觀眾看見的慾望。當過度關注創作者的攝影或生產過程時,則忽略了策劃展覽能有其他方式切入,讓作品本身、觀眾、劇場甚至小眾文化,具有程度不一的呼應與關聯方法。當時並未多思考開展劇場藝術或文化的其他可能,而是直接的好奇這些照片中的人物、演出節目、年代式的整理及編年,因為之前也從未有人整理過。原想邀請幕後工作人員(尤其是非演員與導演)進行討論,倒是被婉拒。如果用前述的策展操作則需花費更多時間,舉例說幾個能延展的聯繫問題:照片中的被攝者與攝影者的感性聯繫、其他劇場工作者被拍攝的實際經驗是否雷同、被攝者看見自己的影像的看法如何、工作者於現場工作與影像中呈現的差異性等,都能透過前期調查研究、論壇等的設計使展覽概念有更多閱讀的視點。若能將這些細節仔細釐清,也許能提供認識幕後及影像的機會,帶來更多的驚奇。若把攝影看作是記憶及現場的切片,並與人的語言、文字或碎片的意象集結在一起,而不只是單純地被看見,這些交錯也會有另一層面延展的風貌。

 

作者介紹: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畢業,現工作於台灣台南,藝術工作者、你哥影視社成員與製片。

 

1 此處的後台指的並非具體的舞台後方,而是依照不同表演團隊所在的排練實踐場域,也許在地下室、個人工作室、租借的排練場、也包含進入舞台搭景排練但還未正式演出之空間。

2 關於新紀實攝影與台灣早期傳統紀實攝影,筆者認為可參考郭力昕的〈新紀實攝影:當代藝術裡美學話語的意義與操弄〉,其中提及:作為當代藝術的新紀實攝影,並非全然以影像的形式美學或前衛實驗為創作方向,其在視覺材料或符號上的選取,仍程度不同的紀錄或指涉現實,因此新紀實攝影與現實的關係為何、它究竟連結再現怎樣的現實?仍須加以梳理、爭辯。《製造意義:現實主義攝影的話語、權力與文化政治》,頁104。

3 此處表示的是若過於執著此點於策展概念中,則將會使畫面中的人物有階級及重要程度的差異認識,和一群劇場工作者共同為正式演出、準備不同崗位工作的策展概念有些微抵觸,如何讓負責不同工作的劇場工作者共同於影像上被關注也是重要的。

4 因有演出團隊的現地創作計劃變動及考量,而令其中一組只拍攝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