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號 香港藝評廿五年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選擇看見,還是堅持:談《好人不義》引發觀眾思考的編、導、演手法
文:葉智仁

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三月份上演的戲劇作品《好人不義》,以一位回流的牧師為主人公角色,故事從他的執著開始。

 

嚴肅的執著,發生在兩面台的正中間,律師行寫字樓的會議室裡。惹上官非的牧師張宇(薛海暉飾)要為自己是好人卻被冤枉而行動,尋求身為律師的好朋友何昌(尹偉程飾)的幫助,誓要找出他在街上扶起被推跌的拾荒老婦人,卻反被誣告傷人的真相。執著的是「正人君子不食死貓」的公道。面對發生在好人身上的不幸事件,何昌給出「邏輯性」的分析:六萬六千六百元正的賠償費就可化解一場「好人真的無好報」的都市詛咒,是合理的學費。

 

堅持,不堅持

這齣正劇以「識時務」還是「求公義」的人生選擇作起始點,逐漸建構入場觀眾的戲劇期望。編劇握著「應然」與「實然」之間的矛盾,引導觀眾聆聽兩位「師」級人物的生命故事,他們如何面對神、面對人,特別是面對基督徒時,如何創造自己的生活,如何在事業上掙扎及實現自己的心志。當牧師張宇親身經歷都市的黑暗,他不能當作不見,因為基督徒是世界的光。而且,他開始嘗試顧及自小認識並在教會一起長大的好友何昌的轉變,奇怪他為何今天會變成一個能容得下「這一點黑暗」的律師。在「馴良像鴿子」的牧師心裡所產生的問題是:「盡力協助別人在法律面前爭取應有的公平,難道不是律師應有的專業精神嗎?」。面對回流又旋即惹上官非的舊朋友,「靈巧像蛇」的律師何昌腦中的疑團是:牧師身上「看似不存在卻隱藏在當中」(absent but implicit)的問題是甚麼? 

 

在調和及綜合古典悲喜劇的正劇創作中,我們看見那律師的角色,是帶著永遠都滿有自信的喜劇人物影子,不同的是他會對自己的不濟和缺失盲目忽視。其實,何昌活在否定基督文化的幌子中,又煙又酒又爛口地對牧師朋友忠誠,是休戚與共地「幫得就幫」。牧師張宇帶著悲劇人物的性格影子,是在持守自己真誠的信念路上,演繹「好人不易做」的苦。張宇與外地教友發生的磨擦,挑戰他要深思應該拿一把怎樣的尺去量己量人,道德的抉擇落在以公義批判還是以恩典包容之間。

 

在戲的前三分一及後三分一具體展現出這種兩難的張力,並全放在兩位男演員的肩頭上,更確切點說,是嘴巴上。導演以簡單的公園長椅,及辦公室的長檯,交替地勾勒出兩處讓牧師和律師交談、交心、爭辯、爭執的空間。至於演員如何把複雜的法律理據,人物內心的往事及感受,以應快就要快,應用力就落力的節奏來向觀眾清楚交待劇情,並迸發出盎然趣味,這講求演員收放的好壞。當天的演出,看得出兩位男演員是下過苦功的。

 

看見,看不見

《好人不義》的高潮,發生在透露真相前的處理手法上。從駝背婆婆陳喜,以繩縛著患失智症的丈夫徐福,推著拾執紙皮的木頭車在觀眾面前出現的一刻開始,這齣正劇立即轉變為易卜生式的社會問題劇風格。導演陳焯威的劇場美學,可理解為一邊廂以簡單象徵性道具,作為牧師律師共話共處的空間,但另一邊廂,則是以極其細緻的寫實,再現陳喜徐福兩老伴的日常居住空間來感染觀眾。其實,這狹窄、零亂、堆滿雜物、藥物及有糞便尿漬的細小生活居所,如同上帝創造天地般,從起初就存在。觀眾甫進黑盒的第一秒開始,就知道它的存在。只是導演故意讓場景在劇情發展的前段留在昏暗中,令我們視而不見,但它卻是一直明顯存在(explicit but seems to be absent)。這正深刻地隱喻了在香港這個燈火通明的富裕城市中,面對有些老人以拾荒為生的黑暗景況,我們作為觀眾在被感動的當下,應突然好生憐憫,還是應該反省,我們有否一直關心社會的公義。而藝術方面的審美價值,就變為作品能否以情動人,引發觀眾思考在公義與憐憫相爭下的貧窮問題。

 

 

女演員文瑞興成功的演繹了喜婆這個角色,也因此有力地把基督徒道德觀念的恩典和饒恕,拋向觀眾、擲向牧師。文的形體、聲音、語調及感情投放,都活靈活現地讓我們看見一位六、七十歲的淒慘女性,九十度駝背的「站」在觀眾面前。喜婆拖著佝僂身軀執紙皮、踩鐵罐,叫牧師想及行公義是要善待窮人和分享恩福,叫觀眾想到執紙皮能否真的搵到兩餐之神話。當鋁罐是「斗零」一個,要踩足一百二十個,才能買到一個價值六元的菠蘿包,不懂搵食技巧的牧師,踩到腳跛,也於事無補。喜婆展現的社會悲劇,並非貧窮,而是人面對苦難和外間壓力時的抗爭和失去的自尊。抗爭包括因尊嚴不博取同情、呃騙只是解決生計的權宜策略、痛苦或忍受被打、把患病的老伴縛起來是避免他發生意外,希望他明天還會伴著自己活下去……全劇令人最動容的一刻,是被照顧者──失智的徐福,雖然剛打完喜婆,卻以混合了喜劇的滑稽打罵,忽然以照顧者的姿態,把一口飯溫柔地餵給喜婆吃。文瑞興以感激的眼神、嘴巴微張的喜悅,迎接了安慰,也控訴了窮苦對喜婆的侮辱。

 

面對選擇:好人的底線是正義抑或幫到就要幫?

經歷了骯髒小單位內的洗禮,喜婆萌生了一個想法:以更多金錢,給予失智、失禁的徐福更好的照顧。到底是憐憫的愛心,還是連接於扶助弱勢者的公義行為?當牧師也未有肯定答案之前,編劇讓代表社會正義的律師朋友掌握了能洗脫嫌疑的有力證據。

 

導演的空間調度,再一次從以寫實佈景的感性世界,重返身處簡單道具世界的理性駁斥。靈巧像蛇的律師,要把圖謀罪孽的作惡者從高位拉下,因為一件案件的不義,所顯示的不是毀滅某個具體的人(牧師)的清白而已,卻是整體社會公義的淪喪。然而,看著喜婆,在多大程度上,一個「好人」能非議她? 她「虧人而自利」的行為是誰的錯?

 

故事講到這裡,套用場刊的描述、編劇及導演說,律師想把牧師變成鬥爭下的棋子。牧師並不是愛仇敵,他知道把籌劃惡事的人繩之於法是公義,但即使喜婆作了不義的事,他選擇幫助她免於受罰。在法律面前,作惡者雖沒受報應,但對於牧師來說,喜婆與惹上官非的他一樣,都只是受害者。

 

不控告喜婆串謀,選擇隱瞞真相,到底是一個人扮演神用恩典對待罪人,認同是上帝才有權柄審判教友和喜婆的罪惡,還是錯在律師向黑暗的源頭開火是屬一己私慾,就並非「好人」應有的選擇。開火被否決,律師仍為朋友提供脫困的證據,算是喜劇式的收場。但正因如此,全劇最後的三分一「鬥爭下的棋子」,在公義和憐憫的兩難中,失去了再掀高潮的力量,因為編、導、演都早早引導觀眾傾向某一方向。

 

順帶一提,戲劇完結於牧師與喜婆再次見面。之後是導演締造的另一種觀演關係,從正劇轉化為展覽式教育的安排。由此可見,這個正劇提出了對「義」的道德思考,但卻偏離了正劇進行道德說教的想法;亦因預設公眾教育的方向,蒙眼正義女神手上的天秤有點傾斜。

 

香港話劇團《好人不義》

評論場次:2017年3月12 日,下午3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業餘劇評人、舞評人。曾參與「新戲匠系列─劇評培訓計劃第四擊」和「舞評寫作交流計劃2016」。現職香港浸會大學副研究員,並在過往十多年於浸大、城大及理大等院校作兼任講師或導師。

 

照片拍攝:Wing Hei Phot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