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極欠缺的新音樂作品賞析與評論
文︰許翔威 | 上載日期︰2021年10月2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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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新音樂作品與評論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2021年10月

 

在表演藝術評論的生態中,習慣上是因應演出(包括現場、即時轉播及預先錄製影音之發表),藝評人對該次演出或該項製作任何方面的評述及意見,也許亦可能引述不同人士的體驗和想法以增加觀點與角度。而在音樂藝術評論一環,尤其是已成道統的古典音樂厚重板塊上,演出曲目通常都是著名而大眾比較熟識的,挺容易在坊間找到相關資料,音樂會奪目搶耳的是舞台上即時的展演,有些觀眾只為視聽之娛,有些樂迷但求親睹明星風采名家魅力,學過歌唱或奏樂器的則會較注意奏唱技巧與演繹果效,但也把音樂價值側重於表演藝術的性質,人人都對聽到熟識的樂曲調子樂此不疲,倍感親切。綜觀一般樂評,焦點多半都集中於演出者的表現,而選曲中甚少見到勇於嘗試現代新銳風格及聽眾覺得陌生的作品,因此關於新音樂作品的論述相對極少。

 

欣賞各類各門藝術,皆有從直覺到知性、從顯淺到更寬更深的進階。一個人可以主動追求學問,修養不斷提升;整體社會的藝術教育和環境的不足,則普遍影響那地方那時代的文化水平。人們要突破美感與情緒的自然反應,要對藝術品及藝術家有更深層的欣賞,除了日積月纍的薰陶浸澱,也需要認識其一些塑造或蘊釀的背景、工具、方法、歷史、難度和珍貴之處,品味才不止於官能感受,而是融匯了思想智慧,獲得更上一層樓的發現和滿足。如果缺少接觸,又無引起興趣的知識,聽眾的口味與音樂家的曲目只會局限於主流,難以拓闊提高。樂評文章的閱讀對象是大眾,甚至不止於本地和當代的人,如果音樂評語只是想給相關音樂家或藝團組織人士提出意見,那其實不用暴露於公共平台,還可以更率直尖銳。

 

然而,相比於其他更具體、與現實生活有所連繫或參照的藝術形態(包括歌劇、民族音樂、儀式音樂、戲劇、舞蹈和電影等的配樂),純粹的音樂較難用語言文字去描述,尤其是無標題或標題偏向抽象的音樂作品,即使說明了其聲音與形式方面的建築美學,如何辯解創作上的出色或奧妙之處並不容易,挺缺乏大眾可以賴以溝通的辭彙,一般人的音樂通識大概都是甚為單薄的,而用上過多冷門專業名詞和術語,讀者定會減少。但是樂評文章不該光是去評頭品足、鼓勵或規勸創作者/策劃者/表演者,也希望普遍人士可從中增進學養,書寫樂評也應該負起一些社會責任:記載(特別是被忽略的東西)、教育、扶弱、表彰、辯解、建議等等,如能讓更多人長知識添美意,評論的價值不囿於此地此時,會有更深遠意義。

 

憑著良心,旨在公益,藝評言之有理,自有令人信服的底氣,甚至直言不諱的勇氣。但是在新音樂作品的情況,能實現搬演已屬少數,又難以只憑聽一遍的有限訊息去仔細評述(若有機會重聽,訊息將更清晰和豐富),首演新穎樂曲對參演者和聆聽者都份外費勁。並無原譜及其他演繹的參考,樂評家能否肯定演出的音高節奏等種種音樂素材完全精準?沒有干擾甚至破壞性的失誤?演出者對樂曲的熟練程度和投入感,敏銳的觀賞者還是可以察覺的,但傳達了作品多少的色彩和感覺?單憑演出效果去衡量首演作品似乎不夠周詳,若效果不佳而把責任歸咎演出者或創作者亦非公道。加上新曲每每突破舊風格的習慣與局限,時有嶄新技法和音響聲效;歷史上許多經典佳作皆需要多番演出才被肯定,不乏初次面世時盡獲劣評的,實在卻是作曲家意念非常獨特,創作手法超前於那個年代。那麼對於音樂文化中不受關注的環節,大家便避而不談?樂評家若有疑問,不妨也提出來讓大家反思,樂評家若得到啟示,道出有見地的鼓勵與預言,更能推動新藝術的發展,對音樂環境可有較長遠的影響。

 

許多樂評人都很擅長評論演奏演唱,古典音樂尤其已有頗多客觀標準,讓人為表演技術水平或演繹的粗細厚薄度高量重,但是評論作曲卻真的較難駕馭。新作品評論者對近現代新音樂發展的認識要廣泛,遇到作品的配器有樂評人自身熟識的樂器,其實可多談些樂器運用和音色效果之類的觀察。新音樂風格多樣化,樂評人聆聽奏出的音響,基本上該可指出作品的特質及進取抑或保守,有修習作曲經驗的還可以更容易明白新作品的取向和挑戰性,減少誤解及個人喜惡的盲點。然而卻不是要有作曲教授般的資歷才可以為新音樂作品作討論和寫樂評,愈多不同層次的感想回應,愈可反映各類聽眾接收到和疏忽了新作品的那些訊息。不同的人也許對新曲有不一樣的期待,因而有不同的滿意和不一樣的失望,而作品的標題指示又會令聆聽者形成了設想,跟所聽到的聲音及聯想,或很契合或有落差。

 

作品標題,無論欣賞者有否注意而感受有所不同,畢竟是作者的一個文藝決定,可能早就影響了作品的形成,是聆聽賞析的重要指標,可是也有曲名是譜成後才想出來的,甚至不是作曲家原意。但綜觀現代音樂絕大多數都有文字標題,不同年代和地域作品題目的比較,已可作為文化研究,找出藝術潮流趨勢、異數,以及個人風格蛻變的線索。至於在場刊或影片等媒體可供閱覽的樂曲介紹,再可讓聽眾獲取新作品的創作背景、聲符的象徵、賞析的指引和要領、技巧運用、樂思佈局等,對消化新曲的養分應該有所幫助;但並非所有作曲家都能在有限空間寫出或講出涵蓋藝術性與資訊性的作品解說,有時介紹文字因為配合行政很早便要交稿,寫那文本時樂曲仍未完整譜寫好。當然也會有作者希望聽者去自由臆想,或不希望理性的解剖蓋過感性的尋找。

 

新音樂作品在現今社會及演藝文化狀況,無疑在整個音樂版圖中是細小得不甚起眼,嚴肅的藝術總是沒有大市場;但作曲的創意,一直以來都需要寄託於表演的模式,方可成為現實體驗,新音樂作品專場卻往往顯得孤高專門,全是陌生曲目和現代主義的東西,主流聽眾都不敢進場,在網絡上瀏覽的路人也會瞬間遁走。反而包含不同時代作品的曲單,呈現不同風格特色,可更能從對比中使新音樂較易被素人接受,而音樂家及團隊的曲目取向,亦有助於建立非一般的形象,演出的流程是要花心思的,樂評除了聚焦個別作品,也可以討論整體選曲及次序的安排,例如管弦樂團以演奏一首新作品來開始音樂會,也許未能把它發揮得最好。

 

新資訊,以不刻板又夠吸引力的方法傳達,是可以撩動人對未知的好奇心,引發對當代創作的興趣,以至對本地藝術文化的代入與認同感。目前我們不單缺乏新音樂作品演後探討,演前的宣傳都缺乏令人對新作產生渴望的破格構思,如何能夠觸發門外漢來嘗試聽樂新體驗?推廣精緻藝術、拓闊大眾視野和提高欣賞水平都是文化建設。要把細小的市場有度地擴充,便要多加宣揚產品(樂曲)的價值和設計者(作曲家)的特色;人們得悉事物的好處及其優越性質,才會主動尋找和參與,就如為了健康去選擇未曾嘗過的食材和新煮法,走出過去的生活習慣,而且還願意多花時間和金錢追求較為罕有的東西。從平常口味學習到微妙多元的滋味,由原先直覺乏味至認識箇中因由發見隱藏的美,懂得細膩品味超群藝術的人更添滿足感。

 

近年,香港已有些傳統的傳播媒介發放較多的音樂教育性資訊,在電台廣播樂曲錄音前後說明基本識別資料(作曲家、曲目及演奏家名稱)之外,更不時添加一些樂曲介紹及歷史背景,選播近現代新風格作品也日漸增多;也有樂團重視拓展聽眾群,在場刊以至網頁增加知識性篇幅。隨著新科技媒體演進,音樂會資訊是大量的增加了,但主要還是以推介表演為中心,而且在網絡影片高速堆疊短促展現的空間,現時是用電子屏幕「看臉的時代」,聲音處於下風,長文乏人問津,流量與網紅卻充斥炒作、虛假和盲從。針對時下消費者心態,宣傳表演藝術經常以獎項或頭銜重點推銷,但不曾參賽的音樂家或作品就不會在比賽獲獎,反而演出者、策展人及作曲家本人,合該對新作品提供有關資料或有趣非常的故事,例如作品的緣起和排練過程,興許可以吸引多一些聽眾,能提升入座率,亦有導賞作用;有時候簡單精警的語句,還負起了藝文教傳的擔當。至於較長較深入的賞析內容,也不妨上載互聯網,讓人隨緣閱讀,即使在流行通俗的虛擬洪流中近乎被淹沒,怎樣也比昔日報章紙媒時間空間接觸面更長久亦更廣闊。

 

作曲家多半處於幕後,除非兼任表演角色,或是音樂社團行政領導人,否則頗難單靠作曲被圈外認識,能夠讓普羅大眾知名的,大概都是因為參與了流傳甚廣的媒體例如賣座電影的音樂製作。然而特立獨行的新音樂,比較擺脫商業運作及聽眾的需求,作品只能慢慢的以質量給人領會作曲家的品位和思維,畢竟音樂的核心價值在於作品的音調聲響和情趣意韻。作者的個性、思維及環境跟其創作息息相關,以訪談方式探索作曲家的特質、志願和心路歷程等等,是賞析作品創意的補充資料,或可找出樂曲的意涵與現實之間的某些形神連繫,衡量藝術手法與心法的表裡層次和深淺,有沒有浮現小聰明?抑或潛藏大智慧?

 

 

新音樂在一些人心中,相對於常常被演出的經典名曲,只是實驗與試奏,而多半作品在首演之後,久久沒有被重演,未能在重複演繹裡醞釀圓熟,即使是佳作樂譜也給浪費了。當然還是有少量新作品獲得再度以至更多次數的演出機會,重要的條件是受表演者喜歡吧,近年也有更多新曲出自表演者手筆而非科班主修作曲的人,較傾向實用性和表演性的發揮,風格討好貼近潮流風尚,也能效果鮮明並有新意,但僅僅把樂譜視為工具去滿足音樂會短期需要,是比較膚淺的。欠缺即時現實效益的作品不被重視,新音樂作曲家不獲尊重,對原創性作曲藝術缺乏鼓勵,自然亦會影響創作心態與質量,也或多或少影響一代新人創作風格類型的取向。藝術音樂應該有優秀而獨立的本質,敏銳的聆聽者是可以辨別出藝術性的風骨與氣質,分辨出是為功利的製作還是為理想而創作,不被虛有其表或濫竽充數的空洞作品矇混。

 

很多藝術大作都不是一開始就名聞遐邇,往往要遇上懂得發掘珍寶的鑑賞家,才使更多人注意及追捧,繼而成為名篇。雖然在創意藝術上不像傳統藝術那樣可以出現學者權威,新作品沒有受到多一些討論、評點、讚賞及質疑,就只會封閉於象牙塔內。有靈敏聽力的樂評人可以作為大眾欣賞新音樂的導師,燃點通往暗室的引路燈,讓在音樂會十分被動的聽眾,不要把注意力時刻被習慣了的視覺與聽覺牽著走,而是自由建立自己的心靈活動,感性與理性並駕齊驅,更宏觀地感知和主動專心去識別樂曲,更能體驗音樂非物質的精神存在。音樂鑑賞家其實不大需要去推介傳統類別音樂的表演者,尤其是獨奏與獨唱,因為出色的表演和優質的聲音是大眾都容易判別的,技藝超群的就更不用說;但新音樂的演出乃非主流活動,鑑賞家對熱心又精彩地演繹新音樂的表演者便應讚賞推崇,聽到優秀突出的新作品,公開發言稱許或撰文推薦,實屬樂藝人文功德,新作品之樂評更具歷史性意義。翻看音樂史料,記載了不少名曲當初不同樂評的反應,論點都有其代表性和當時環境的反映,某新作或創作者風光一時抑或多年之後才獲得美譽?回顧歷史材料讓後世的人反思,評論力捧或者幫助了樂曲的更早廣泛流傳,但不滿意甚或反對,亦未可阻撓佳作到後來被肯定。

 

有別於專家論文的微觀探研,藝術評論更宜以宏觀視覺,將單一作品與其他作品對比、將某人的演出或創作與其他人對比、比較同一人從前的特色和現在的演變等等,皆可有更清晰的表達及加倍的趣味,也把大環境的現象與問題呈示出來,能反映時代輪轉對藝術的影響,甚至透視藝術家個人的心路歷程。新音樂風格繁多,技巧百搭,有的簡單有的複雜,可以精彩動人也可能過於自戀,較保守與極端前衛之間仍有不同的中庸之道,或願意繼往開來,或銳意打破傳統。在這多元化的時代,新音樂在創作上有很多材料供選擇,應可各有自由取向,但因為發表作品渠道的狹窄,學習作曲者往往會受制於比賽常規和評委喜好、國際現代音樂活動徵收樂譜的要求而傾向於特別適合參賽參選的技巧風格,使新藝術原本可以包容日月百花齊放的景況,時時顯現的卻是大同小異千人一面。也因為繁音雜聲在不精明的構思、不完善的演繹及不充分的聆賞時,使人容易混淆,難辨優劣。誠然,作曲不像畫家詩人那樣獨自完成可供欣賞的藝術,要讓人聽到其曲作得考慮客觀人事條件和物質資源。然而外在的關卡多少會制肘個人藝術風格的形成,在充滿噪音和潮流事物的現實社會,更不容易靜修自持,但總會有人找到獨立聲音,一任風雨飄搖,自成超脫。當然,任何人身在特殊情況諸如戰爭與災難都受到衝擊,激發出一輪一浪藝術創作,但從不同藝術的表達,亦可見不同的時空觀照、生命或理念所關注的焦點與幅員境界。

 

樂評之言主觀評價人與事,也應批判環境和行政,例如數碼化修改、虛擬合成等急遽發展之科技對音樂藝術造成的利弊。然而公開發表藝術評論總不可太率性霸道,好歹也要說明怎樣優秀或如何不足,如能提出改善的方法就更有說服力。藝評有著社會文化功能,本身也可以成為藝術與哲學,既有反映時代的痕跡,亦有長遠的閱讀價值。但不像劇評或文學評論,樂評對聽眾來說過於抽象疏離,傳統的樂評經常走不出基本套路與方式,也許音樂學院及大專音樂系的課程可以多加音樂評論方面的培訓。專業和出色的樂評需要內容和表現上有分量也有風範,評論之要義乃褒貶有道,揚善而不隱惡,更應打抱不平。平台細小卻又界域模糊的新音樂作品,極欠缺賞析介紹與深度評論,不聞不問讓我們這時代的新作在時間之河自然沉澱嗎?恐怕在人造流量和熱點的繁忙社會表面,活躍高調的人事物不斷湧現,內斂潛藏的深邃藝術難望短淺歲月間從層疊的淤泥裡顯露,要待到天荒地老?不若文筆鋒利的藝評大俠使出奇招挖掘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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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作曲家、作詞家及音樂評審。

 

許翔威於香港土生土長,年青時從美術設計轉至修習正統音樂,八十年代起常客串報刊樂評,1988年獲香港電台港藝精選徵文冠軍,曾任香港中文大學音樂系特約助理教授、《樂友》期刊主編及署任香港音樂專科學校校長。

 

他早年為野草詞人韋瀚章、音樂教育家黃友棣及作曲家陳能濟門生,並有緣請益林樂培、羅永暉等名家;曾以中文歌樂作品參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作曲家交流會,也會以承前啟後的態度去創作古琴新曲,亦喜以講師及指揮的角色培育後學。其音樂創作範疇廣泛,為不同樂器發掘新穎音色及合奏效果。屢獲香港中樂團、香港管弦樂團、香港小交響樂團、香港藝術節及不少外國與本地音樂家委約作曲,樂曲曾展演於國際音樂節和世界博覽會。論述其創作之書籍包括《香港作曲家——三十至九十年代》、《香港音樂發展概論》、《愛與音樂同行——香港管弦樂團三十年》、《香港口琴七十年》、《二十世紀香港中樂史稿》、《中國新音樂史論》、《香港音樂史論》等。

 

許氏自1991年於香港作曲家聯會理事會服務逾二十年,亦受邀於香港藝術發展局擔任音樂組審批員及藝評人,經常擔任本地與國際作曲新作品徵稿及音樂比賽評判,並為香港電台第四台藝術評論節目嘉賓樂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