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中音阿佩爾平伏低調的沙龍式藝術演唱
文︰傅瑰琦 | 上載日期︰2025年10月14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主辦︰飛躍演奏香港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日期︰2025/09/04 7:30pm
城市︰香港 »

男中音阿佩爾(Benjamin Appl)重臨香港,今次獨唱會的安排,為他在其他城市已作過演出的「聯篇」——為紀念他的恩師費殊‧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的生平,而安排能夠對應歌曲的「致敬藝術歌曲大師」(To Dieter) 作品選段。而為他擔任伴奏的是他的老拍檔鋼琴家貝利(James Baillieu),還有英國演員紐禾(Jamie Newall)在樂曲之間擔任旁述,講解迪斯考的遭遇與故事,將編年序與歌曲串連,亦能讓阿佩爾可以有充足時間,讓嗓子休息。在歌曲的選取上,相對於一般較為人熟悉的德國藝術歌曲及作曲家外,還包括較少人認知的作曲家的珍稀作品。

 

筆者年少時嘗試學聽德國藝術歌曲,首選當然就是聆聽費殊‧迪斯考的演唱,就是拿著一兩套舒伯特(Schubert)的歌曲聆聽,都已經要花上一、兩年時間。筆者亦相信,近代的德國藝術歌曲男演唱者,應該都無一不受他的影響。今次欣賞阿佩爾,他的演唱風格非常沉靜,聲音較少會刻意地去爆發,即使在強音的樂段,他都將聲音「留後」,所以聲音的投射相對較慢,而且相當「順勢」,這本來就是演唱藝術歌曲的最大特色。當然,有些聲樂家還是會借助、或夾雜演唱歌劇的腔,以增加色彩與力量的變化,不過所掌握的火侯與分寸則是後話了。就阿佩爾而言,他的演唱基本上就是盡量少有改變共鳴區的音色分別,但他在穿越不同共鳴區的技巧,卻是真的流暢而巧妙得不動聲色;甚至運用假聲高音時,音量依然不變,自然而舒服的音色,一下子就能回落較低的音域。不過,他因為極力保持不同聲區的平穩過渡,即使他能夠駕馭低音區,但力量便顯來得不夠實在了。雖說是男中音,但以音色來說,他在現場演出給人的感覺,卻偏向於男中音至男高音的範疇。

 

在開首的舒伯特〈愛的信箋〉(Liebesbotschaft)、《春日溪畔》(Am Bach im Frühling)、及《繆斯之子》(Der Musensohn),阿佩爾所採取的演唱方法,亦為一般較典型的舒伯特歌曲抒情的唱腔;不過,他大概是希望做到最頂級的順著調性而走,在音準上卻每每容易走得不太穩定,影響了造句的美感。所以在此之後,他整晚都沒有再嘗試了。他在《春日溪畔》的演唱非常抒情;在活潑的《繆斯之子》依然是令人聽得舒服。而在選取與迪斯考童年的相關人物的作品時,就找到迪斯考父親Albert所寫的〈野玫瑰〉(Heidenröslein)、及他哥哥Klaus所寫的《夜曲》(Nocturne)與《憂愁》(Wehmut)。三首歌曲都是動聽的精品,阿佩爾演唱的風格,保持著演唱舒伯特的味道;尤其是〈野玫瑰〉,基本上作品的風格完全與舒伯特的其他歌曲極度相似,所以阿佩爾非常容易演繹。在三首中,阿佩爾在《憂愁》的現場演繹要比錄音更加出色和具有感染力,呼吸的留白無言位置亦更動人。

 

在明白了阿佩爾的演繹方向後,他亦突然在曲目中透露了少許玄機。在布拉姆斯(Brahms)的〈我的女王,你好嗎?〉(Wie bist du meine Königin)中,他以較釋放力量的唱腔演唱,這似乎更加適合他。這種唱法,令阿佩爾的聲線反而更加抒情,亦更加容易掌控輕柔的低音。整體而言,歌曲變得更加動聽悅耳,而他處理樂句亦更加從容。緊接舒伯特著名的《冬之旅》(Winterreise)裡的〈菩提樹〉(Der Linderbaum),阿佩爾在情緒與音色變化上,就更得心應手,技巧與演繹水準都超高,聲線亦感人。貝利在這首歌曲裡的細緻但具戲劇性的鋼琴演奏,與阿佩爾的風格完全不同,他流暢的觸鍵,後面獨奏部份被只來捧阿佩爾場的「粉絲」,在男中音部份唱完時,掌聲此起彼落地「催收工」打斷,局面非常難看與不尊重!幸而貝利的思維集中,依然「自我陶醉」地演繹舒伯特鋼琴伴奏部份的音樂氛圍,完美地圓場!

 

上半場其實有相當多冷門作曲家的作品,個人認為阿佩爾演繹這些樂曲的韻味,更遠超於知名作曲家的歌曲,原因大概是他可以放膽地去運用自己的學識及理解,塑造出最真實的自己。阿佩爾把奧夫(Hugo Wolf)的《思念》(Andenken)演繹得甜美而豪情,接近男高音的聲線令他的演唱格外吸引。而在萊曼(Aribert Reinmann)接近無調性的當代樂曲,以宣敘調及假音為元素的〈黑暗〉(Tenebrae,我們可以欣賞到阿佩爾較為戲劇化的演唱風格。不過,他即使在強投射的力量,始終都比較圓潤而保守,嘗試將美聲與藝術演唱的特色保留。但他精緻的演出,卻在充滿維也納輕歌劇味道的昆內克(Eduard Künneke)的《我只是一個貧窮的流浪者》(Ich bin nur ein armer Wandergesell)裡展露無遺。阿佩爾無論是自然唱腔、仿如說話的喉音、或是通透飄然的假聲,所有的過渡都完全無縫,順暢而極具韻味;結實而具力量的重音,更帶來強烈對比。在這首極短的歌曲中,他的現場演繹,連綿的流動性,餘韻嬝嬝,音樂的氣息亦非常動人,完美而自然的演唱,絕不是在他的同曲錄音中所能相比。緊接著的還有艾斯勒(Hanns Eisler)的〈返鄉〉(Die Heimkehr),他溫暖的中音,演繹得非常自然。另外有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的《唯有一顆寂寞的心》〈Nur wer die Sehnsucht kennt)、及葛利格(Grieg)的〈夢〉(Ein Traum,場刊寫作Der Traum),兩首均為極大氣而浪漫的歌曲,阿佩爾圓潤的唱腔,低音部份相當動聽;而貝利在這兩首歌曲的鋼琴伴奏,嚴格來說風格上要比獨唱者更豐富,這亦是他全晚一貫的作風,但兩人的合作依然相當配合,沒有太大的違和感。

 

下半場阿佩爾演唱布拉姆斯的《四首嚴肅之歌》(Vier ernste Gesänge),秉承著上半場他演繹布拉姆斯的歌曲而採取的較結實唱腔,在這套樂曲中,他的演出令人滿意。但相對於稍後的冷門作品,這又只是小巫見大巫而已。而在這時,他更將舒伯特不同的歌曲,間隔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之間。但個人認為,這樣分隔有點破壞思路與掌握細緻風格的統一性,因為畢竟不同藝術原貌與作曲家的音樂個性,梅花間竹地演唱較難培養絕佳的演繹,聲線的轉變亦太頻密。經過了抒情的舒伯特《致我的鋼琴》(An Mein Klavier)、及像過門一樣的布烈頓(Britten)的《箴言三》(Proverb III)後,非常精彩的羅意威(Carl Loewe)所寫的《甜蜜的葬禮》(Süßes Begräbnis)——一首充滿濃厚舒伯特歌曲風格的作品,阿佩爾文雅的聲線,溫柔地貫穿不同聲區,不強勢的低音更是迷人。這個演出完全是精品!之後又再有艾斯勒的《母親之手》(Mutterns Hände),而他簡樸的演唱,仿如演唱音樂劇的風格,依然相當具有感染力。整晚的快樂情緒,卻寄託在舒伯特的《千姿百態的情人》(Liebhaber in allen Gestalten)裡。非常重的發音,配合上準確而又帶散漫氛圍的節奏,阿佩爾將活潑的有趣意境,表現得令人感到愉快。而他演唱克拉拉‧舒曼(Clara Schumann)的《如果你因美麗而愛》(Liebst du um Schönheit),雖然相當動聽,但筆者認為論觸動,卻不及之後的兩套節目。

 

作為壓軸的演出,首先有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的《我的歌,我的歌唱者》(Meine Lieder, meine Sänge)。論音色,這首歌曲可謂完全展現他的優點——略帶力量的發聲,自然而柔和的中低音;而他表現歌唱家的心聲,亦沉實動人。技巧上,自然發聲或假聲、甚至稍帶花腔的短句,整體的演唱都動聽而完美。貝利的鋼琴伴奏亦極具歌唱性。兩人的演出,藝術味道非常濃厚。而作為音樂會前後呼應、德國藝術歌曲之最典範的舒伯特作品,《萬聖節禱文》(Litanei auf das Fest Allerseelen)及《致音樂》。兩首歌曲的現場演出都比他過往的錄音莊嚴而動人、更多呼吸的間隔變化。特別是《致音樂》,更加是令人心醉的美聲與豁達的情感表現,而這更是代表對一代歌王的離別之情。

 

阿佩爾這套節目,差不多每首歌曲都是演繹得平平靜靜,令人情緒感到安穩舒泰;而他整晚的演出,亦能保持著這份安寧而恭敬的心情。個人一直認為,演唱藝術歌曲在情緒及意境的平伏,相當重要。這點,阿佩爾完全做到,而他在幾位比較為人熟悉的作曲家的歌曲裡,風格的表現,在唱腔上亦做過調整,對於他的音樂修養,令人相當滿意。不過,作為鋼琴伴奏,貝利在整晚的演出中,地位似乎稍微過於鮮明,還幸未算喧賓奪主,他的技巧與音樂感都非常出色,但如果能夠再低調一點的話,與阿佩爾的合作應該會有更好的效果。

 

另外,香港樂迷在其他古典音樂會的失態,在這場藝術歌曲演出中,就更顯得難看。獨唱者唱完聲樂部分,觀眾就不理三七二十一,在鋼琴家繼續演奏音樂時拍掌;鋼琴伴奏還在為整首歌曲的句末,塑造餘韻意境「打圓場」,音符還未完結,觀眾已沒有耐性等待而鼓掌,實在「笑大人個口」,或應該老實說,令人憤怒!這二、三十年培養出來的「普及音樂教育」,現在卻天天在音樂廳裡鬧出醜態,觀眾的藝術欣賞水平如何,恐怕已不言而喻。到底,是否又要再用另一個二、三十年,去從新培養過新一批「懂得聽音樂」的觀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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