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劇團毛斷計畫所演的《文武天香》,是其藝術總監蔡逸璇,2017年受邀參加本地現代戲劇團體——阮劇團「劇本農場計畫」[1]時創作的新編歌仔戲。
蔡逸璇出身中文系,但持續進行戲劇的訓練和受到其影響,包括後來選讀的研究所,參加阮劇團劇本編演活動[2],以及工作生涯中多次與戲劇人士合作等,因此其寫作常隱含當今思維或選用現代題材,有別於傳統戲。
傳統劇作之寫法,內容時常出現忠孝節義的價值觀,且需考慮演員、劇團專長來設計表演,但蔡基於上述經歷,形成編劇主體意識,對這些方式都有所取捨。她透過戲曲呈現多種現實面和非主流觀點,認為歌仔戲相當彈性靈活,很適合表述現代情事[3]。如前作歌仔戲《國姓之鬼》(與宋厚寛合寫),探討不同角度形塑的臺灣開臺先祖/聖王鄭成功;歌仔戲《紅喙鬚的少女》改編自京劇《辛安驛》,突顯女性成長、勇於追求,諸如此類作品,有現實又多元的特色。
《文武天香》講述林文德、陳宣武和金瑤芳生命交會的故事。偏遠南城,藝妓金瑤芳經營天香樓維生,寫戲先生林文德寄居此處。瑤芳鍾情於他卻不被接受。京城捕快陳宣武因公到此,結識二人成為好友。陳對文德有好感但不敢表白,轉與瑤芳相濡以沫。未料林因戲得罪權貴,陳、金護其出逃,途中文德道出以前參與朝廷變法、受鎮壓的過往,當時宣武是朝廷的執法者。這時瑤芳稱孕,希望文德做子之父。最後陳對抗官兵,林、金逃脫。幾年後兩人養育之子長大,再逢故人。
蔡逸璇對《文》劇的觀點,見於開演前的〈天香樓序〉:「⋯⋯島上的歷史刻痕仍在,戲文裡的忠孝節義,都像是謊言。謹以此劇,獻給追求愛與自由的人們。」不歌詠傳統價值的大我情懷,著重小人物、小我生命,化為個人追求政治抱負、情感自由的具體行動,最後發現戲曲才是自在彼岸。
現實關懷的表現手法
戲中有政治情節,古代士子監督朝政,促進政局實現理想藍圖。十年前林文德以太學生身份與同窗批評時政,主政者不容異議而進行清算,太學生死傷者眾,是己亥變法事件。林流落南城,不再踏足仕途。這段往事,用人物口述加上光影戲的方式,沒有細演。
此情節作林文德的背景,該角色是戲裡唯一「有故事的人」。另外也促成角色關係:林文德和陳宣武因己亥變法,而有生命的牽連,又林自認是變法倖存者、不值得活著,故始終回絕瑤芳求愛。更重要的,這是編劇的社會關懷,既銜接過去讀書人議政風氣,也連結現今公民運動。蔡逸璇在節目冊簡列本劇的作品軌跡,對照本地和華人地區重大政治事件[4],多為民眾或學生向當局爭取更開放格局之事,是以此戲反襯舊時代的盡忠節義,距離現在虛假又遙遠。
編者鋪陳現實入戲,古典戲文變成當前事件的寫照,立意甚廣。這情節的表現手法,敘述為主搭配幕後操偶,劇團可以節省製作成本;用光影戲、不作真人實演,如同影視作品進入回憶片段時,畫面總有特殊效果,以區別主劇情。缺點是,當初的政治風暴何以慘烈,無法傳達給觀眾,衝擊力道終究有限。
情感關係與人物設定
本戲的次要重點是人際互動、多元感情和關係的功用。林文德同時受到金瑤芳、陳宣武的愛慕,但他困於往事心結,拒絕了兩人。因有異性、同性情感,編導安排兩名生理男性和一名女性演員分飾主角雙生一旦。
這戲有意反映情感的寬度,不同性取向並存的社會情況,和本地在同性關係的努力成果。編導為表現同性感情,由男小生古翊汎、吳承恩飾演生角林、陳,這與歌仔戲向來坤生掛帥大不相同,為特色之一。當舞台上演男男對手戲,流轉著若有似無的情愫,觀者(尤其看慣俊美女小生談情說愛的女性觀眾)會產生強烈視覺影響,從而間接/不得不正視這項事實的存在。
兩男一女關係平和,沒有俗見三角戀的愛恨情仇。異性瑤芳勇敢示愛,同性宣武含蓄內斂、只敢藉酒吐真言,兩種表達形成對比。不過感情轉折處理得稍嫌簡單。先是金、陳愛而不得為何轉向彼此慰藉,與林文德怎樣願意當瑤芳腹中子之父親等,這些思路變化,都用幾句曲文輕輕揭過,令人有些不明究裡。此外,編劇想突破小旦柔弱形象,將金瑤芳塑造成「深情大方且主動堅強」[5]。但這樣的旦角,傳統戲不乏先例,因此就新編戲來說,不算特別出彩。
多種類的戲曲聲腔
《文武天香》有若干齣多種聲腔的戲中戲,主要是歌仔戲,劇目有《白蛇傳.斷橋》和四大齣《山伯英台》、《什細記》、《呂蒙正》、《陳三五娘》,其他劇種是客家戲(此稱歷城戲)《桃花過渡》,北管《說唐演義.秦叔寶》和京劇《三岔口》、《貴妃醉酒》等,含括小戲和大戲形式。
戲中戲作用在於,輔助推進劇情,像整面拼圖一部分,裁剪經典劇目的片段去貼合主線。例如用京劇《三岔口》,演出陳宣武查訪天香樓,初次和林文德交手的情形。重要的是,為人物代言想法或紓解,舉凡現實不如意,志不得伸(林文德)、人生彷徨(陳宣武)、感情不順(金瑤芳)等,都能任意選擇角色或聲腔而沉浸其中,從容切換不受束縛。所以「戲曲」在此被賦予自由概念,可視作「精神桃花源」和美樂地。這是本戲的第二個特徵。
如此之「自由涵義」,也指向創作、劇種特色和臺灣戲曲現象。一是編劇寫作的自主性,得依己之意志,從戲本身去考量,自在拼貼傳統劇碼,不像慣性作法--需依人或團之特長來書寫劇本;其次突顯歌仔戲的彈性包容特點,歌仔調與其他聲腔並存,活潑多變卻不突兀;最後是反映本地多樣劇種活躍的實際情況。
這樣的劇本,非為特定演員量製,但仍可視為「演員中心」的本子。因表演者必須有跨越行當和劇種的能力,保有極大的發揮空間。可惜的是,戲中戲數量多,只流於表面應用,未能詮釋人物內在、性格,而達到深入刻劃效果。
結論
《文武天香》透過現代視角,選擇公眾運動、情感關係與戲曲聲腔為題材,展現多元情形。現實存在著限制,無論是在強權下爭取表達異議的空間,或社會歧見中努力跨越情感和身份障礙,前兩者遭遇的困難,都使其自由程度不如戲曲。扮演活動中,人的虛構想像,可以做到無法在現實完成之事,所以本戲是編劇寫給戲曲的情書,它的特質是自由,象徵美好理想。
但這不是藉戲曲頌詠歌舞昇平方式去展現上述特質,而是生命為基底,強調自由的重量和可貴。末場呈現生命的死生輪替:一陳宣武為保林、金二人,力抗官兵身亡,故開演時他的現身,是一縷孤魂回首人間;二林、金撫育的孩子成長。這樣的結局儘管老套,然悲喜交織下既感人又充滿寓意。於是我們明白,自由要以生命為代價,雖有前人犠牲,理想無法落實在可見的未來,只要世代延續,總會在某個時間出現希望。
[1] 臺灣表演團體阮劇團,2013年發起「劇本農場計畫」,是一個亞洲當代原創劇本平台。由資深劇場創作、工作者,也是學者王友輝擔任主持人,每年邀請三位已有舞台劇本寫作基礎的青年人才,陪伴、支持他們深入發想創作。該計畫目前累積至少十一屆之久。蔡逸璇《文武天香》為2017第五屆計畫的成果。參考阮劇團網站:https://ourtheatre.net/drama-farm/
[2] 劇作家參與阮劇團這個計畫,獲得創作之支持、諮詢、發表的整體資源。過程中,主辦單位不斷促使參加者思考相關問題。例如初期,要寫何種形式的劇本;中間進行時,計畫主持人和同期計畫學員對其劇本走向之交流意見;後來讀劇發表、搬演,導演、演員提問的刺激等。劇作家經由此計畫不同階段,逐步完善稿件,並且深化自己「為何要寫這樣作品」的意識。
[3] 白斐嵐,〈蔡逸璇 與歌仔戲在彼此的世界實現自我〉,《PAR 表演藝術雜誌》,臺北:國家表演藝術中心,2025年4月23日(來源:https://reurl.cc/DOYQAe,檢索日期:2025年9月1日)。
[4] 毛斷計畫《文武天香》電子節目冊,「《文武天香》的軌跡」,頁6-7(來源:https://event.culture.tw/userFiles/XCT/DownloadFile/01/50022/01/50022_00_994307.pdf)。
[5] 毛斷計畫《文武天香》電子節目冊,「節目介紹」,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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