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兆輝在2014年曾演出《周瑜》全劇,當時的單張道:「本來,以他現在的年紀不該這般吃力再演這個戲,但他痛心此傳統劇失傳,仍想盡其赤誠之心以報答先輩及繼承恩師之授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相隔十年,阮兆輝竟然以八十歲高齡,再次挑戰武打連場的《三氣周瑜》。這到底是出於甚麼原因?除卻此劇,沒有其他方式報答先輩嗎?是不服老,挑戰自己?還是對這部戲的喜愛,超越了年齡體力的考量?無論原因是甚麼,這場粵劇無疑是這一屆中華文化節中,最令筆者期待,又最令筆者擔憂的演出。劇目匯聚了不少傳統排場和唱段,可談之處甚多,惟篇幅所限,以下集中討論阮兆輝的周瑜,至於「甘露寺」、「催歸」等精彩片段,只得割愛。
由《銅雀春深鎖二喬》說起
在中華文化節的宣傳中,再次提到阮兆輝演出本劇是為了「報答先輩之授業」。其中的先輩當是指阮氏的授業恩師,前輩名伶麥炳榮先生。1947年,麥炳榮在「前鋒劇社」演出《銅雀春深鎖二喬》,是其成名之作。該劇分上下卷,下卷就是《三氣周瑜》,麥炳榮後來時有重演。劇作由余炳堯、莫志勤編劇,陳冠卿撰小曲,廖了了參訂。筆者參閱手持的泥印本,故事與是次演出相仿,上半場演周瑜欲取回荊州,定下美人計,包含「甘露寺」、「催歸」。下半場就是「蘆花蕩」、「周瑜歸天」等。然而,該劇為當時的新編作品,情節和曲白安排都與傳統版本有異,例如〈甘露寺〉一場,劉備就沒有著名的古腔「甘露寺中板」;〈周瑜歸天〉主題曲全新撰寫,包含小曲,而非傳統古曲;劇末又包含曹操奪得二喬,二喬闖死的劇情,回應劇名。
相比之下,阮兆輝現在演出的《三氣周瑜》,保存傳統藝術的意義就更鮮明。阮氏在著作中提及「他(引者按:麥炳榮)教我的〈蘆花蕩〉非常古老,比他在舞台上演出的版本還要古老。我現在秉承他的遺願,演出我所認識最古老的〈蘆花蕩〉。」阮氏有意在舞台上展現一個古樸純粹的版本。下半場基本全以中州話演出,由周瑜三江口追趕劉備開始,然後祭旗起兵,說明假途滅虢之計,接著與趙雲、黃忠、魏延對戰,繼而在蘆花蕩與張飛開打,最後獨唱古曲〈周瑜歸天〉結束。整個下半場,文武生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每一折也有所表演,又要換裝趕場,對於體力是極大的挑戰。
悲劇英雄周公瑾
在小說《三國演義》和三國相關戲曲作品中,周瑜被描寫成一個文武兼備,有勇有謀的儒將,但是心胸狹窄,才智又遜於諸葛亮。《三氣周瑜》帶有強烈的悲劇色彩,演述了這樣一位驕橫恣肆的英雄人物,因為個人的性格缺陷,走向衰敗死亡的過程。由此思考,這劇目對於演員的挑戰,不只在於連場武打和個人古腔唱段,更在於如何既發放出三國名將的亮麗光彩,又能流露出他面對失敗時的屈辱沉痛。名伶阮兆輝對此可謂得心應手,以一絲不苟的態度、爐火純青的演技,成功再現悲劇英雄周瑜。
阮兆輝飾演的周瑜,雖然遲至下半場才出現,但甫登場就以強大的壓台感捉住了觀眾的眼球。 三江夏口一場,阮氏以「鑼邊花」登場,強烈的鑼鼓聲配合急促的腳步身段,突顯出周瑜追趕劉備的急躁,和背後熾熱的求勝心。當看到孔明船上翻出「周郎妙計安天下」長幅時,先以「三搭箭三笑」展現出得意洋洋、自滿自足的心情。「三笑」的程式在粵劇演出中十分常見,但怎樣以不同笑聲表達人物情緒,就得看演員的功力。崑曲名家俞振飛先生就提出,周瑜有「真笑」、「皮笑肉不笑」、「冷笑」、「暗笑」等多種笑聲,氣息、音量、發音各有不同。阮氏在此掌握得非常準確,既表露出受人稱讚的驕傲狂妄,又帶有對孔明的輕藐不屑。這一笑很好地為下一個科介作出了鋪墊。當孔明命人翻出「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句時,周瑜頓時怒氣衝天。阮氏先咬翎子,擺出非常漂亮的架式,然後氣倒。這段「怒」的感染力,正得益於前段「笑」的反襯。
後來周瑜起兵,意欲假途滅虢,卻被孔明窺破,陷入苦戰。周瑜遇上趙雲、魏延、黃忠三將。這三段屬於過場性質,交代劇情,並鋪墊蘆花蕩大戰張飛的情節,阮氏演來各有可觀。在城樓外,阮兆輝的周瑜和李龍的趙子龍兩雄相遇,對打南派把子。兩位名伶沒有高難度雜技表演,但硬橋硬馬,動作美觀。在趙雲的沉穩氣度襯托之下,周瑜的鋒芒畢露也更見突出。接著,黃忠以三箭先射盔纓,再射座騎,後射周瑜。阮兆輝年前演出此段,盔纓中箭時有一個翻滾動作,是次改以跪下表達。座騎中箭時,阮氏則以連串撮步表現馬兒受驚。以阮氏八十高齡,這一處理無疑最為適合。懂看戲的觀眾也應該知道,不同的演出有不同看點。資深藝人的演出,看的是人物、情感,動作的要求是準、美,而不是難、險。
〈蘆花蕩〉
接著就是重頭戲〈蘆花蕩〉。裝扮上,阮兆輝演至此場,用眉筆加深苦淚紋,臉上塗油,以示滿頭大汗。表演上,此場甚為繁複。周瑜經歷連場苦戰,人疲馬倦,騎馬上橋時,座騎掙扎,有一段牽馬過橋的身段。遇上張飛後,他唱一段古老中板,訴說連場苦戰的慘況。阮氏以「肉帶左」的方式演唱,旋律動聽。在急促的節奏下,周瑜的忙亂徬徨表露無遺,為此場定下基調。與張飛大戰時,周瑜唱傳統牌子曲〈水仙子〉。此曲常用於武打場面,平日雖時有運用,但較少唱完整首,本劇要邊打邊唱全部三段,對演員的氣息運用有要求。阮兆輝能夠兼顧唱做,營造出大戰的氣氛。
這場中最有特色的莫過於周瑜被張飛打敗時,倉惶狼狽的表現。例如他以槍抵擋張飛,震傷虎口,痛得把槍擱在兩臂上,看著雙手顫抖。他被張飛擊暈,醒來時又以一段身段做手,檢查自己頭、手、腳是否齊全,摸不到壓住了的小腿時,在地上慌忙尋找。其後他向張飛詢問槍馬何在,拾槍時錯抓槍頭而被割傷。所有唱段、武打、身段動作,目的都是令觀眾體會到周瑜的內心狀態。阮兆輝對此演得十分生動,有各種眼神、微表情,富於變化,觀眾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周瑜驚慌失措,強行應戰的情況。演得「活」,正是他最成功,後輩演員最需要學習的地方。筆者相信這不是人為設計可以達到的效果,而或多或少是演員投入人物時流露的反應。宕開一筆,近年不少年青演員演出〈蘆花蕩〉時,加入了高台翻身等技巧,爭取觀眾掌聲,其實不符劇情。本折本身已包含大量的技巧,而且重點在於英雄人物遭遇挫敗的苦況,而不在其高強武藝,沒有必要增加不合理的動作。
〈周瑜歸天〉
最後就是〈周瑜歸天〉,周瑜假途滅虢計劃失敗,刺激病倒,收到諸葛亮來書之後被氣死。好看之處在於,周瑜不是奄奄一息,絕望頹喪,而是一腔鬱氣,忿懣而死。縱然是「死」,仍然爆發出熾熱的火花。阮氏在此場不避麻煩,洗去了臉上化妝,淨面登場。這是傳統的處理方式,帶出周瑜抱病,形容枯稿,臉色發黃的感覺。此場包含膾炙人口的古腔唱段,名伶新馬師曾就有錄音傳世。周瑜先以口白讀出孔明寄來的書函,內容是《三國演義》的原文。與新馬師曾以廣州話讀信不同,阮氏用的是中州話。據其自述,這是因為整段主題曲用的都是中州話,廣州話讀信有些格格不入。演員和劇評人經常提到「千斤口白四兩唱」,這封書信篇幅頗長,如果讀得平板,就會令人感到沉悶。阮兆輝的語氣、節奏、強弱,都控制得很好,適時停頓、拉長,「攞鑼鼓」,呈現出人物輕視、質疑、憤怒、激動。讀罷書函,他配合鑼鼓,把信塞向口前,作吞信狀,表達出人物對孔明來書的痛恨。
吞信暈倒後,醒來就是〈周瑜歸天〉的唱段。談到唱,眾所周知阮兆輝的嗓子條件不佳,不能以真嗓唱高音,晚年聲音也較沙啞。阮氏本人也不諱言,變聲之後在唱方面有一定困難。但憑著他的後天努力,對發聲、唱腔的體會和研究,阮兆輝唱得非常動聽,所謂「鬼咁唔好聲,但鬼咁好聽」。最成功的,就是他的聲音富有情感,更細緻地說是有語氣。他唱曲時而把某些字拉長,時而有滑音,時而重重讀出,時而帶有鼻音,而不是單純唸出字音,唱出旋律。古腔粵曲的詞句格式上,又往往善用活動句,加入襯字,叮板安排因而產生變化。這一點在此曲後段的中板尤為明顯。阮氏以其多年劇場經驗,對此唱段滾瓜爛熟,板路甚穩,這些格式變化自然沒有妨礙其表演,更能令唱腔更顯豐富。繁多的襯字和活動句,也能營造出周瑜的憤激之情。
台上台下的英雄
台上的周瑜身居孫吳大都督,最終走向敗亡,無疑是一位悲劇英雄人物。無獨有偶,阮兆輝的悲劇性在於,他無懼時代洪流,艱苦努力地保留傳統藝術。令人浮想聯翩的是,台上的周瑜,知不知道自己機謀及不上諸葛亮?他會不會,其實很清楚計策失敗的代價?為甚麼他要堅持收回荊州?台下的阮兆輝,知不知道保存傳統,維持純粹樸實的粵劇演出,成功的機會有多微小?回到文章開首提出的問題,是甚麼促使他八十高齡,仍然決意要演《三氣周瑜》?
在其新書中,他很悲觀地說:「眼見不斷出現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演出及研究計劃,我對香港粵劇傳承的前景不太樂觀,最害怕的事始終都發生了,粵劇在我們這輩完了,我們可能要為香港粵劇『送終』。傷心欲哭已無淚,唯有自我沉醉在我的氍毹樂土中。」這一場演出,是他面對絕境時的自我沉醉嗎?我可以肯定地說,這場演出的意義不限於此。我更願將此描述為逆境中的掙扎,對潮流的反叛。是晚演出,在沙田大會堂獲得了全院滿座的紀錄,在現今劇場吹遍淡風的時期,無疑一枝獨秀。阮兆輝用行動告訴我們,即使減去了高難度動作,即使如此樸實無華,戲仍然可以好看。有實力的演員,有內涵的傳統劇目,仍然叫好叫座。悲觀的外衣包裹的,絕不是頹唐的姿態,而是面對風雨屹立不倒的身影。老藝人「不服」的,不是「老」,而是這個時代看待粵劇藝術的態度。
十年前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至今不改。演的人始終盡力留下一些東西,而包括筆者在內,看的人也在努力地抓緊一些東西。台上的主角結局已經定下,但台下的一切仍然是未知。一天有這樣的演員和觀眾存在,我願意在「英雄」前減去「悲劇」兩個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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