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號 在經濟高低浪潮下的表演藝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先剖開了,然後就記得了《九面芙烈達》
文:吳思鋒

 

一提起墨西哥畫家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1907-1954),我們不見得能說出她屬於哪個時代甚麼主義,但她所畫下的,一幅幅苦痛的自畫像,總會立刻鮮明地浮現在我們眼前。崎嶇的情史與命運、不良於行的殘缺身體,已逝的芙烈達是熱烈的火一般的存在。已經如此熱烈的活在觀者印象裡,「女性」身分如此明顯的藝術家,要怎麼透過劇場重新述說?

 

《九面芙烈達》開始的方式,是用(畫外音)廣播電台談論著芙烈達的作品,從電台做為「媒體」的現代媒介,及其表徵的「認識的侷限」,討論藝術家的藝術,然後逐漸進入藝術家的生活世界,進入芙烈達那座熱情與受創,熱情與背叛的人性宇宙。演員們逐漸進場,並不成為角色,而幻化為芙烈達的不同形象與非芙烈達的敘述者,多聲部的合唱,將藝術家的生命內部,一擴衍為多,夾雜著新聞、日記等文類的敘事體,纏繞、堆積,緩緩地再建構芙烈達的肉體傷害劇場與精神創傷世界。

 

這也是一個敞開繪畫平面的「凝視」的空間。舞台不同處立著畫框,演員有時在畫框之外轉身看向觀眾,有時在畫框之內。這樣的看,究竟是劇場中的畫作如何看觀者,抑或通過不斷的看,促使觀者終得回返觀看繪畫當下的初始感官動態?美國的藝術史學家詹姆斯.艾爾金斯(James Elkins)在《繪畫與眼淚》提到,受到啟蒙運動的對「美」的分析的影響,畫家本來的任務「引發各種情緒反應(無論是讓人震驚與慌張,或讓人困惑與雀躍),展現神奇力量,讓祈禱者與朝聖者受到激勵,或是讓人產生激烈與非理性的衝動。但是這些任務都已消逝無蹤,只有在藝術史的書籍中才能看到它們。」

 

生於二十世紀前期的芙烈達,對跨世紀的讀者、觀者而言,芙烈達畫作的肉體傷害場景,是難以抹滅的視覺記憶,編劇凱特.奧萊莉(Katie O'Reilly)與導演菲利浦.薩里利(Philip Zarrilli)做的,是通過「看」積累出一種「凝視」,向芙烈達形象的深處而去。「凝視」也是菲利浦與演員所要建構的「動態意象(active images)」。換言之,這個多焦點的、不扮演特定角色的文本的結構及場面調度,與菲利浦的「身心合一(Psychophysical Acting)」表演訓練系統扣合在一起,說這個文本是為實踐「身心合一」而作,也不為過。

 

既然我們僅能透過「媒體」(一開始的電台)觀看、聆聽芙烈達,也就意味著真相與真實是否存在、以甚麼形式存在,亦一併納為作品的所思所述,甚而成為主題本身。活著的我們與死去的芙烈達之間的距離,通過「凝視」,形成一種台上與台下不斷交換視線,非線性的藝術時間,於是,凝視也是從主觀經驗擴衍而來的意象空間,於其中測量、協商感性的疆界。

 

倘若《繪畫與眼淚》要講的是,我們為何不再於畫作面前流淚,《九面芙烈達》要告訴我們的便是,我們為何不再凝視。我們眼前這幅會動的馬賽克畫作(《九面芙烈達》),畫面(舞台)顯然缺少使人激動的元素,這導演是一位含蓄、謙抑、講究均衡的畫家,他不突顯哪一部份,唯一的焦點就是芙烈達與她的生命,或者,芙烈達與她的生命如何勾引觀者的投入。

 

欣賞畫作時「彷彿離開當下」的感覺,進入到這一個以畫框為舞台主要造型與視覺的戲劇舞台,「凝視」碎解敘事為一個又一個的意象、時間節點,我們凝視著敘事,也凝視著敘事受到碎解--「先剖開來了,然後就記得了。」舞台上傳來這麼一句話。

 

如何剖開藝術家與藝術?如何剖開藝術與政治?如何剖開有情與無情?如何再剖開已經被剖開的創痛肉體?這一次,用的不是刀,而是凝視,以及包覆多層敘述的聆聽,芙烈達的形象不再單一,生命與藝術之間的關係無止盡地複雜。

 

 

莫比斯圓環公社《九面芙烈達》

評論場次:2016年10月27日,晚上8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筆名薛西。台北人,現居花蓮。現任「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澳門《劇場.閱讀》副刊編輯、柳春春劇社團長。2007 年加入台灣的表演藝術民間平台「每周看戲俱樂部」編輯群,曾以〈「從流民寨《無路可退》出發,談帳篷劇在台灣〉獲得國藝會台灣藝文評論專案佳作(2009)、〈「一頁屬於亡者的記事《黑洞 3》〉獲得國藝會台灣藝文評論專案優選(2011)。劇場與文化書寫散見於 art plusTaiwan)、獨立文學刊物《出詩》、花蓮獨立文化刊物《嘗試集》、《牯嶺街小劇場文化報》、《PAR 表演藝術》、《東方報》等。

 

攝影:張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