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號 在經濟高低浪潮下的表演藝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以編作劇場逼近事件的示範之作──《之前之後》
文:甄拔濤

隨著大眾媒體──這裡所指的當然包括社交媒體──肆無忌憚地入侵我們的生活,我們不缺經歷事件的共同經驗,而且往往是全球的共同經驗。

 

香港話劇團國際黑盒劇場節2016的節目《之前之後》,以2014年南韓世越號沉船事件為探索的主題。導演李敬誠採編作劇場方法,和演員一起創作此劇。根據重大的社會事件(或議題)為核心的作品,最忌就是消費議題,關鍵在於創作者有多大誠意試圖逼近事件的真實。李敬誠在場刊中「Creative VaQi的話」裡,引用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旁觀他人之痛苦》,指出同情心的無禮而重申同理心的必要。我認為李敬誠是找對了路。同情心始終有位置高低的暗示,同理心則首先承認「我不可能是你,而且我們是平等的」──我們嘗試理解,不是無動於衷,但體悟到我們沒可能取代他者經歷那些壓倒性的事件。唯其如此,對話和行動才有可能,也因此作品才能免於墮入消費議題的陷阱。

 

依此邏輯,我們應該不難明白,為什麼《之前之後》採取多重敘述,而不只是一味談論世越號沉船事件。李敬誠讓演員講自己的故事──成秀娟父親患癌到死亡的痛苦過程;蔡山河於朋友離世後面對的打擊;張誠益因參與社運而承受的畢生身體創傷;金達軒前往喜瑪拉雅山的險象環生的體驗;羅景敏回首前塵往事;張修珍重現世越號沉沒的磨人片段。導演與演員努力建立個人體驗和世越號事件之間的關係。這些不同故事中間的紐帶就是個體不能磨滅之痛──那是人生最不能逃避、最真實的東西,而且一定關係到身體──這又是生命最基本的單位。李敬誠的創作團隊確實擊中要點,因為身體同時是劇場不可或缺的表達媒介。如此一來,形式和內容就能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編作劇場其中一個常常為人詬病的問題,就是結構鬆散。因為演員都可以說自己的故事,整齣劇作就容易產生碎片化而沒有焦點的問題了。《之前之後》也克服了這一個問題。創作團隊或者意識到只找到前述的紐帶並不足夠,於是我們在不同的故事中都能找到同樣的主題貫穿全劇,例如「我/他者」、「國家與個體」等,尤以後者最常被拷問。劇中便有一段戲,演員不停詢問其中一人,國家是甚麼樣子。張誠益在九十年代示威遊行中,遭便衣警察打至右眼眼球裂開,從此只能靠左眼看東西。然後,他問,究竟是誰把他打成這個樣子。我們當然知道那是國家機器中的警察,但具體的個人是誰卻可能不甚了了。換言之,那個個人,可能永遠都不用受法律制裁,因為他躲到了國家機器的背後去了。看到這裡,香港人深有同感吧!同樣,在1948年「濟州4.3事件」中,其中一個演員的爺爺無辜地被軍人殺害,那個軍人又是誰呢?歷史和當代,在這裡,可怕地疊合在一起。劇中提到的另一慘劇,是2014年發生的尹一等兵遭年長軍官虐殺事件。創作團隊問的是,國家如何能保護個人?在這裡,我們看看另一主題──「我/他者」。蔡山河的朋友自殺後,他有半年不能作曲。世越號沉船死難者多數為高中生(其時他們正進行畢業旅行),蔡山河想到,死的也有可能是他或妹妹。產生這種「他人代替自己死去」的想法,經常出現在大災難後的生還者身上,例如集中營。蔡山河不是災難的生還者,但他的想法,或許可以看成是和死者連結的一種方式?又或者亦是同理心的另一種展現方式?

 

編作劇場雖然將編劇拒諸門外,但語言並不因此而減低其重要性。《之前之後》的語言層次豐富,十分精準,亦時有驚喜。導演和演員的文字修為值得讚賞。全劇的表現手法簡約洗練,能善用簡單的舞台佈景及走位,尤以重現世越號沉沒一刻最為震撼。一邊廂,世越號上的人不斷呼救,另一邊廂,官員們互相推卸責任。即時錄像捕捉扮演朴槿惠的演員,一臉麻木,無動於衷,不做任何決定。寥寥幾筆已見批判力度,恰到好處。  

 

最尾一幕,是一眾演員在台上深呼吸。既呼應沉船事件,亦為劇中其他故事作結。呼吸聲是生命最重要、最基本的聲音。黑暗之中,呼吸聲迴盪整個劇場,久久不去。呼吸其實是最真實的事件。

 

香港話劇團國際黑盒劇場節2016《之前之後》

演出團體:Creative VaQi

評論場次:2016年11月17日,晚上8時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冀以劇場創作人目光撰寫劇評。近年作品包括:《西夏旅館》(新文本戲劇節2012節目)(文本及導演);《鉛筆擦膠-城市魔幻繪本》(入選雜誌《讀書好》2009書展100本好書) (文:甄拔濤、圖:KY Chan)等;劇場編導

 

照片攝影:Wing H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