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號 跟著藝評人找好吃的和好看的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戲曲之承傳與創新的跨越和折衷
文:吳美筠

如果說西九文化區策展的兩齣創新傳統戲曲演出《賣鬼狂想》和《香夭‧生死相許蝴蝶夢》有甚麼相通之處,就是用現代劇場的手法處理傳統戲曲,促進戲種年輕化和創新。把兩種完全不同戲曲種類,不同創作風格和實驗意念的表演並置,因為前者是全新原創實驗京劇,是相對完整的戲曲演出,後者是桃花源粵劇工作舍的浪漫唯美劇場演唱會,基本上不是新編曲目,主打是粵曲小調演唱,是策展上的一種折衷。
 
在高山劇場新翼看這兩齣基本上獨立的演出戲曲項目,觀眾的年齡層和組合與另一面劇場正在上演粵劇的劇院有著明顯的分野。那邊廂看傳統大戲的觀眾平均年齡多屆六十。而來新翼的,年齡層較豐富,當中不少並非戲曲常客。這是意料中事,惟值得關注。戲曲藝術講究承傳,京劇和粵劇同樣已成為聯合國非物質文明遺產,而粵劇又在香港有獨特的發展和創作,可是觀眾明顯人口老化,劇種口味偏向才子佳人戲,幾近慣性收視,年長的觀眾要看耳熟的戲聽能詳的詞曲,對新劇接受和鑑賞能量甚需時日。卓翔拍的《一個武生》記錄楊陽專長的武生,作為京劇其中一個重要行當,甚至被欽點成為焦點訓練的繼承人,卻受觀眾口味所主導,偏向小生與花旦的愛情而面臨淘汰的沉重與孤寂。鏡頭前播放楊陽在黑盒劇場用簡約的手法演崇禎上吊的悲情唱腔,似近還遠,沒有正式穿上戲服的獨腳做手身段,不意間在現代劇場上的實驗中尋找翻新而具自況意味的表演形式。映後有觀眾質詢這種言說是否想說明京劇不行了,要破壞原有的形式才有前途。這情境正正解釋了兩道觀眾支流分歧造成戲曲創新的兩難:一邊是質疑創新破壞原有的傳統,另一邊是極想跳出傳統的框架尋找新出路。
 

    

 
目前戲曲的創新大致有以下三種:
(一)戲曲翻新:傳統經典的曲目,引入現代的舞台技術和劇場導演機制,革新舊派戲班的經理制,由導演、編曲、舞台,均採取現代劇團的範式,經過嚴謹的綵排才演出,幾乎已消滅大戲棚即興性的演出特點。例如近年白雪仙擔任藝術總監,復刻和整理唐滌生仙鳯鳴首本名曲中原本的唱詞,2013年由陳寶珠及梅雪仙演出的《再世紅梅記》欲重演當年1959年首演時的想像,但又同時引入創新過曲原創曲,全新原創的舞台燈光設計。五月將有《牡丹亭驚夢》的演出,戲迷當然期待。這種重型投資一般劇團自不能負荷,然在改革粵劇舞台方面起帶頭作用,唱腔創新上則有待進益。
 
(二)戲曲新編:正如《賣鬼狂想》,全新實驗曲目,正統中注入新養分、新元素。台灣國光劇團所走的市場路向,既保留保留傳統戲曲的精粹,也不為過於討好市場而放棄嘗新,從京劇的格式中努力得到一點想法。這劇本結構嚴謹,把志怪小說《搜神記》的「定伯賣鬼」只有百字的極短篇改編成一個人騙鬼,最後人又變成鬼被人所欺的滑稽故事。原著文本結構簡單,是人欺鬼的故事,編劇取其滑稽和荒誕的神髓,發揚文丑一些唱做的特點,變成一個鬼嚇人,人欺鬼的循環。手法讓我想起劉以鬯那篇著名的極短篇《天堂與地獄》,通過迴環結構諷刺人性。鬼騙書生,向他售賣一隻只摸得到看不見的羊,明顯取典自皇帝的新衣。書生又向一隻鬼優人兜售這隻羊。優人自嘲,本身也是以演活丑角為傲的傻優人,卻嗆死於口水。人又騙鬼自己是閰王,用鬼最忌的口水唾優人,把他變成羊出售,誰知給人唾口水而死,又變成鬼,不意再遇另一書生,把他變成羊。優人名叫豆腐,調侃丑生鼻上的白方塊,現場與觀眾大玩互動,可見他們銳意吸納新觀眾的意圖。即興的英文粵語,加入香港政治現況有關的笑話,引起觀眾共鳴,這一點在香港也不算新鮮,香港丑角生梁醒波最經典,《鳯閣恩仇未了情》中一句「又話阿王爺你標跌褲(beautiful)」用英語扮番文,更或即興「爆肚」用英語調侃香港生活。《賣鬼狂想》的確比一般實驗戲曲劇團更在意觀眾的反應。以前香港也有不少實驗粵劇團嘗試過,吸納一些邊緣觀眾,可惜往往只得口碑而重演遙遙無期。
 
(三)跨界混合的嘗試:更加進取的,是在傳統戲曲元素上摻入當代藝術形式,其中印象較深的是溫誌鵬曾用意識流寫湯顯祖創作《牡丹亭》的歷程的實驗粵劇《還魂記夢》,當時由也斯參與編劇及文學顧問,導演是耿天元,藝術指導是京劇名旦鄧宛霞。編曲方法保留神髓,梆黃口古唱詞曲式,但結構上一反傳統粵劇的線性敍述,運用時空交錯寫湯創作時與劇本角色似幻似真的互動。舞台上投射也斯的白話新詩,也是十分大膽的嘗試。桃花源之前演出的新編《拜將臺》,便是這類成功之作。它沒有脫離傳統編曲格式,卻加入現代舞演繹,另外舞台設計也突破舊戲班常用的掛幕布景,而最特別,是運用倒敍插入韓信回憶,有力塑造人物心理衝突,是傳統粵劇少見的文學劇本。若重演邀約出色導演,幫助演員發揮,進入人物的內心,相信可望成為明日香港另一齣戲寶也未可知。
 
這次《香夭.生死相許蝴蝶夢》只選唱的都是任白戲寶的曲詞的節段,再穿插任白波等名伶唱片唱段作銜接,並非創新曲目。所選的更是一般人熟識的主題曲部分,又多為小曲不是梆黃,並非折子戲的篇幅。例如《帝女花.香夭》粧台秋思首段、《紫釵記》潯陽夜月其中一段,小曲多採自廣東小調,容易為觀眾接受,但對於雅好傳統粵劇的發燒友聽來確會覺得不夠喉,甚至把唐滌生任白戲寶夾成類似鷄尾歌或雜錦曲的模式,讓人擔心新進觀眾不能掫其精華。當中唱了乙反中板、乙反南音等小段梆黃,但大鑼鼓一起,戲迷看著花旦穿高貴晚裝小生西裝筆挺,挺有不是味兒的感覺,因為跟原著劇本最打動人的聲情和舞台效果有很大落差。
 
加入現代的舞台設計,華麗的魔登衣飾,會否有助開拓從來不進場的觀眾呢?結束時他們獲得熱烈的掌聲,創新曲目還不及地頭蟲,又或者這是送給桃花源粵劇工作舍革新的勇氣和堅持,追求藝術水平的渴望。無論京劇和粵劇,風格韻調保留一種時代距離感,取材多不適合現代處境。曾經在五、六十年代出現過時裝的粵劇,有所謂文明戲,薛覺仙就穿過西裝演改編自美國電影的《白金龍》,最經典是他與馬師曾和紅線女演改編《蝴蝶夫人》,此劇後來任白也演過,唱大戲穿和服,都是大膽的混合。忽發奇想,與其作演唱,不如把劇情設計現代感的舞台,演員穿上當代服飾,來一場較完整的折子戲演唱,效果會如何?增加時代感而不至不倫不類,需要甚麼折衷,要教育未接觸過戲曲的觀眾抑或要讓傳統戲迷所能理解,真費煞思量。
 
開宗明義是向唐滌生致敬,致敬的方法是創作新戲,我還是情願有關部門正視香港實驗粵劇重演的需要,至少在跨界和折衷裡,我們一定找到屬於戲曲與當代接軌、溝通的方法。
 
《賣鬼狂想》x《香夭.生死相許蝴蝶夢》
主辦團體:西九文化區管理局
評論場次:2016年2月27日,晚上7時30分
地點:高山劇場新翼演藝廳
 
作者簡介:本土詩人、作家、藝評家。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澳洲雪梨大學哲學博士。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藝術支援委員會及文學組主席,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創會委員及現任董事、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創會理事及現任主席。
 
照片提供:西九文化區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