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號 跟著藝評人找好吃的和好看的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評近未來事務所3號創作——《放屁蟲》
文:何阿嵐

「這個世界上有些原作不應該被殺掉,而是值得我們陪著一起殉情的呀。」──伊丹萬作
 
311無疑是日本創作人面對的最大課題,甚至成為理解近年日本社會以至藝術作品的關鍵字,不論處身在電視、電影,甚至是文學也排山倒海地作出回應,劇場也如是……
 
原名為《レッドと黒の膨張する半球体》的《放屁蟲》,是編劇神里雄大於311(日本人稱為東日本大震災)發生七個月後完成的劇作,311為日本帶來極大規模破壞,加上其後核洩漏事故,令日本人曾一直相信日本核能是世界最安全之說有所動搖,日本政府未及時作出反應,在災難發生後,更再三試圖重開核電廠,政府及主流媒體隱藏背後真相,民間社會不滿持續升溫,我們可設想神里雄大在創作期間,正處身於日本社會冷漠無力與憤怒之間。神里雄大並非要正面探討當時日本社會現狀,他甚至架空了一個情境,想像未來大部分日本人已經離開故土,外來移民佔據全國,在膠空瓶堆積如荒原舞台上設置出一個移民家庭,一位日本女性與沒有明示國籍身分的父親,及他們所生的混血兒。在「牛肉飯」和「黑暗物質」之間,隱藏著劇作家背後的憤怒,在災難發生後,重新審視日本人的面貌。誠然神里雄大並沒有在這方面跳出框框,但單從劇中人做出種種不文姿勢來挑動講求禮教的日本觀眾,以及從外來者角度諷刺日本人固守的價值觀等,確實繼承了他的劇場前輩如蜷川幸雄等人以劇場挑釁社會的風格。
 
劇作家所設定的家庭指涉著自身身分(神里雄大的父親是秘魯與日本混血兒,而母親是日本女性),家庭亦成為日本的象徵,父親在戲中慢慢成為他口中一隻只會吃飽就睡覺的牛;母親在盲目注視著只有雪花畫面的電視,這位不事生產好食懶非的父親,與兒子提出改寫種種對日本不利的歷史,由偷襲珍珠灣到被美國投下原子彈。這固然是劇作家,對於普遍日本民眾在災難發生後,依然愛理不理的不滿,但神里有意進一步將矛頭,直指控制現代日本的保守和鎖國意識,偏偏在劇中,不論是純正日本人還是歸化了的移民也難以逃避這些意識。但這種主導性很快因為「美國」的出現而改變,甚至將劇中的家庭關係改變,透過另一位由「日本人」變成了「美國人」的角色介入這個日本家庭,要求母親扮演「小野洋子」,而他就是「約翰連儂」,高舉愛與和平,並在這些紙板前做出種種性愛動作——這場鬧劇終於被「美國人」主導,其中的政治隱喻呼之欲出。
 
 
由「近未來事務所」帶來的香港版本,也必然要面對以上的創作背景,甚至劇作中有意針對日本人的情況,這次由香港人製作的版本就能否忠誠地還原劇作裡的精神?在香港觀眾眼裡,特別是現時的政治環境,就算是對日本不太認識,亦有代入之處。從劇中序幕開始,煞有介事選取街頭歌手表演反核歌曲影像,導演岩井REMU根據台灣人林于竝的中文翻譯而改成的《放屁蟲》,或許要帶領觀眾進入311後的境況,劇中卻沒有刻意作出本土化,甚至可以說,並未能將劇本中的精神呈現於舞台上。製作者們著力於淡化劇中具象徵性的矛盾,其中移民以及低下層粗野的色彩在這版本中慢慢失去縱影,變相令後段引爆的衝突只成為一連串「符號」,但「符號」背後所承載的就失去了意義。
 
這是改編過程中,或為避免在舞台上刻板的印象,有意以一名外來者,冷眼旁觀看待劇中發生一切的結果,卻令原劇中隱藏的強烈批判意識一次又一次的變得模稜兩可,失去焦點,甚至影響了最後出場的女性角色,講的獨白所能帶來的威力。從劇場裡數次插入以角色為主的動畫片段來看,這些影像展示出的抒情性,顯示改編者是有意回避象徵性的矛盾。這絕非是用「文化差異」就能作解釋的問題,而是令觀眾難以明白在文本中流露出來的「憤怒」情緒。如果改篇過程中,從沒試圖了解這一點,又怎樣帶出對於自身身分的焦慮,從而面對未來的無奈與憂痛?到最後,席上的觀眾就像戲中兒子那樣,在最後來吃飯場景表現出來的狀態中,被夾雜在兩種不同的文化,而有所困擾,更不知如何喫下這口牛肉飯……
 
參考書目:《日本80後劇作家選》、小熊英二《如何改變社會》、橋本忍《複眼的映像》
 
《放屁蟲》
演出團體:近未來事務所
評論場次:2016年2月27日,晚上8時
地點:前進進牛棚劇場
 
作者簡介:記者,評論文章散見於三角志,映畫手民等。
 
攝影:張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