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與現實的交纒──《貝貝的文字冒險》
文︰徐晞文 | 上載日期︰2016年2月1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張志偉
演出單位︰普劇場 »
地點︰屯門大會堂文娛廳
日期︰20/12/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普劇場的合家歡音樂劇《貝貝的文字冒險》是一部關於寫作的作品,由陳永泉執導,改編自董啟章的同名小說。劇本的情節、語言、人物塑造大致上忠於原著,小說的情節原就具備豐富戲劇元素,人物形象亦如作者董啟章所言相當卡通化,即使是號稱「邪惡」的黑騎士也有其滑稽一面,演員通過誇張的肢體語言,恰如其分表現詼諧的形象。儘管因為演出長度關係,原著的十個寫作考驗在劇中刪至七個,但整體結構依然完整,主角的心理轉折與啟蒙過程也透過歌詞清楚交代,對白和主角的文字創作大致上也能沿用原書的字句。

 

文字與演出的關係應更緊密

 

將一部關於「寫作」的作品搬上劇場,改編者面對的最大挑戰似乎是「寫作」作為一靜態而著重抽象符號交換的活動,如何轉化為具象的表演。傳統的成長小說主角通常在旅途上歷盡艱辛,終於變得更強大,或習得一門技藝、更了解自己,從而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或學會處理自己與周遭環境的衝突。《貝貝的文字冒險》某程度上也符合這個模式:主角在符號王國獲得啟蒙,習得寫作技藝,發現想像力讓她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物特質,甚至能創造另一個世界,對抗現實世界的孤獨。然而這個成長故事的關鍵技藝是看似極內歛的文字創作,這或許是本作品最動人之處。寫作技巧的討論在原書佔有核心地位,相對於「寫甚麼」,更重要的是「如何寫」。改編者明顯並不滿足於呈現一個精彩的歷險故事,更著意保留原著對寫作的討論。

 

然而劇場這次演繹寫作的方式似乎比較拘謹,多處安排演員在台上直接演出「寫作」的行為,貝貝(黃靖程飾)在劇中經常揮筆作書寫狀,同時誦讀原書的段落,例如跑到三個老人背後讀出他們描寫鳳凰木的字句、在滿地莢豆之中一邊寫一邊唸出她代入莢豆角度而寫的文章。即使搬到劇場上,部分文字仍須以原樣被觀眾接收,文字在劇中的位置稍微顯得尷尬。事先閱讀原著的觀眾當能立時認出原文內容,但其他觀眾須憑演員唸出的書面語段落理解角色的寫作內容,再判斷其寫作技巧,難免有點迂迴。這並不是說該劇沒有轉化表現形式,或引導觀眾進入文本討論,事實上部分文字創作譜成歌曲,劇本也加插了原文沒有的對白,指出文章的獨特之處,不過考慮到這次演出的定位為合家歡音樂劇,而現場有近半觀眾為幼稚園至初小年紀的小朋友,文字與演出的關係應可更緊密。

 

創新的「想像」與「現實」處理

 

相對於處理文字創作時的謹慎傾向,劇本對「想像」與「現實」的處理無疑更為創新。改編劇本跟原著其中一個主要的分別,在於如何看待想像與現實的關係。原書的「想像」與「現實」兩條主線儘管交替出現,兩者基本上處於兩個隔絕的層面,想像的主線講述討厭寫作的女孩貝貝無意中墮入「符號王國」,被文字魔法師黑騎士挾持,要通過一連串寫作考驗才能回家;現實的主線則是爸爸寫給貝貝的多封電郵,講解寫作技巧,並回應貝貝交給他的寫作練習。從爸爸的描述可知,這些練習就是貝貝在符號王國為通過考驗而寫的作品。雖然原著的想像世界大量運用來自現實世界的素材,例如符號王國裡敲錫皮鼓的小男孩奧斯卡和愛畫畫的寂寞女孩小音,原型都來自貝貝自己,夾岸長滿狗尾草的河堤則是貝貝父母回憶中的景象,但這些元素都經過轉化,抽空了具體時空特徵。原著的想像世界堪稱與世隔絕,不會遭受現實事件入侵,可視為抗衡現實世界的堡壘。劇中的想像世界卻沒有這麼抽離,反而被現實的陰霾籠罩。劇中貝貝走進符號王國,卻仍帶著現實的煩惱,埋怨平時已經有很多作文功課,怎麼在這裡還要寫文章。

 

更明顯的現實侵擾在〈誰怕柳鬼〉一幕發生,劇本不僅讓人物的現實生活介入想像世界,且更進一步將觀眾的現實也拉進劇中的符號王國。原著的黑騎士要一對膽小鬼形容一下「害怕」,其中一人列出一大堆「害怕」的近義詞如「畏懼」、「戰慄」等,另一人舉出一連串讓人害怕的情況,例如「『害怕』是小時候在人群中把別的女人錯認作自己媽媽」。該處原意是說明表達抽象事物的不同方式,改編劇本保留這個情節,但「害怕」的情境被置換成香港孩子和父母當下的困境,由奧斯卡(AndyLin飾)講出「害怕」是給派到跨區學校、奶粉被人買光、要考TSA……觀眾席上有不少家長帶小朋友觀劇,當時場內掌聲雷動,此處改動似乎成功召喚觀眾認同,然而連角色想像出來的奇幻人物也了解劇場外的社會,並與觀眾有共同的前設,至此劇中的想像世界已不可能獨善其身,遠離現實的威脅。

 

談到想像與現實世界的模糊界線,原書與劇本對貝貝進入符號王國的過程之描述極具象徵意義。原著的貝貝尚可算是自行闖入,劇中的貝貝卻完全是被強行擄走。根據原著的敘述,貝貝在現實世界收到一封來歷不明的電郵,內有一幅兔子洞的超連結圖畫,寫著「由此進入」,她抵受不住好奇心,按下超連結,結果被捲進符號王國。如果原著的貝貝尚算自願從現實切換到想像世界,劇中的想像世界則是入侵現實,不問情由將人帶走。劇中貝貝並沒有主動進入想像世界,她讀完那封電郵後大叫Siri將之刪除,結果不但無法刪除,自己更跌進符號王國。劇本這樣的安排,反映想像與現實並不是隨時自由出入切換的兩個空間,而是早早交纏在一起。

 

如果說,原著的想像是「無用」的、非現實的,對現實沒有實質影響或用途,卻能改變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為我們帶來無可取代的快樂;改編劇本則一方面接受了這套設定,另一方面又隱約嘗試為想像賦予更多現實意義,導致劇本出現某些曖昧的空間。其中一個為想像賦予意義的嘗試,是修改白公主的處境。劇中黑騎士率眾前往白公主的城堡借宿,他對大家說白公主中了魔咒、被困島上,除非有人寫出令她感動的詩,解開魔咒,不然白公主就不能離開那座島。這個「魔咒」設定為原著所無,而加添了這個童話式的設定,其實並無改變事態發展,白公主同樣會被貝貝與歌手阿麥田合寫的歌打動,決定跟隨阿麥田流浪。從效果而論,這個改動其實為寫作賦予一個比較實際的動機,使之由純粹無用的遊戲變成具有實際影響的行動。

 

如此我們有了兩個版本的想像世界,其一成長為一自足的世界,與現實抗衡,其二與現實彼此交纒、互相侵擾。


(原載於2016年2月15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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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