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編劇的文字迷宮:《五月的梅子》
文︰斐翠 | 上載日期︰2015年10月30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攝影:Wing Hei
節目︰五月的梅子 »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 »
地點︰上環文娛中心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20/9/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三月梅子青,宜浸酒;

四月梅子黃,宜釀醋;

五月梅子熟,霖雨連旬,謂之黃梅雨。

 

與五月無關的梅酒,何以在宣傳單張上出現?

 

我倒了一小杯蜂蜜梅酒,再把那晶瑩剔透的玻璃酒杯拿起,輕輕搖晃。金黃色的酒液微微顫動著,散發梅酒獨有的果香。在那淡雅的香味之間,我看到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陳敢權先生在場刊所寫:「《五月的梅子》(初稿名為《離開學校以後》)……」

 

原來如此。

 

Echo & Saint:幻象的美好

 

在《五月的梅子》裡面,演員多次朗讀18世紀著名女詩人Emily Dickinson的詩作“I'm Nobody”。其中一段是這樣寫:

 

“I'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 too?

Then there's a pair of us — don't tell!”

 

這首詩與本劇主角May有甚麼不可分割的重要關係?

 

根據場刊記載,飾演May的演員蒙潔與飾演Echo的譚芷翎有著極為近似的經歷:二人同樣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同樣獲藝術學士(榮譽)學位,同樣主修表演,並曾分別以不同劇目而獲頒傑出演員獎,目前二人同為自由身演員及戲劇導師。一時間,令人難以分辨這是碰巧雷同,抑或劇中注定的巧合。

 

在Echo口中,May是位長得標緻,學業成績優異的少女。然而,May受到父母離異的影響,令她變得缺乏安全感,很容易會感到自卑。Echo,中文解作「回聲」,意思是指障礙物對聲音的反射。刻意講解Echo的含意,原因是我想做一個大膽假設:Echo是May的imaginary friend,亦即是實體上的不存在。她被May用來填補那個被意志壓抑的心靈空間,她的存在意義在於讓自己傾訴鬱結、適當時候給予安慰和支持,甚至是自己一直嚮往、能夠隨性而活的堅強少女形象。May曾經形容Echo是一顆「硬到整爛部機」的青梅,這隱隱呈現May對現實世界的不妥協,她希望像Echo一樣,以自己的意願而存活,不甘心任由他人擺佈。

 

《五月的梅子》曾於香港話劇團的讀戲劇場進行演讀,當時的May被設定為愛抽煙和喝酒的女孩子,就像場刊的封面照片一樣,顯得一臉倔強,亦正好配合原作的角色設定。及至劇目正式開場,May以長髮束辮的形象出現,柔弱而不諳世事的少女模樣備受觀眾憐愛,但同時亦減輕了二人在外型上的強烈對比,難以突出Echo在May眼中那份成熟少女的美好,可謂有得有失。

 

至於May在雜誌社認識的攝影師同事,一直都在擔任「心靈開導者」的角色,例如叮囑May不要想太多,鼓勵她放膽用相機拍攝眼前的人和事,又勸她要認同自己的長處,尋找適合自己的目標和道路。心靈開導……僅此而已?不!

 

攝影師在劇中的名字叫Saint,中文解作「聖人」。外表豪邁不羈、愛抽煙的男人,為甚麼他的名字如此神聖?也許Saint不是何人,而是May心底裡的完美父親形象。Saint曾經自豪地向May展示存放於錢包裡的一幅相片,相中人是他的愛妻。他毫不諱言:為了妻子,自己甘願成為「工具」。是甚麼令一個人願意放下自我,甚至變成一件冰冷而沒有生命的工具?答案就是愛。在破碎家庭成長的May,多麼渴望父親能與眼前的Saint(聖人)一樣,與妻子相親相愛,為女兒建立一個溫馨的家庭!可是,May心裡明白,這份幸福永遠不會屬於自己。她只是個平凡女子,配不上擁有聖人般的幸福。

 

Daisy & CK:現實的殘酷

 

文字,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利器。當一位依靠文字而活的編輯竟說文字是「無力」的,這聲無助的吶喊委實令人動容。

 

雜誌社老闆娘兼CEO Daisy,在丈夫口中是位「太叻、太聰明」的女強人,這個角色由法律界出身的張雅麗飾演,她的身體語言和語調運用均恰到好處,舉手投足間令人眼前一亮。劇中,Daisy曾提及部分露宿者是因為「地產霸權」而被逼露宿街頭,但如果執著於「地產霸權」這四個字,就無法細味Daisy所言:「我哋係幫助露宿者返屋企,唔係鼓勵人瞓響天橋底睇星星」的真正含意。

 

Daisy強調:「個個人都好想返屋企,都想有個幸福嘅家。」為何她有感而發?原因也許是欠缺安全感。她因為對丈夫「過度敏感」而連炒多位女下屬;她誤會丈夫對May產生愛意而直斥對方灌迷藥去勾引自己的丈夫;她滿有心意地提示May要「帶眼識人」,不要因為一時空虛而受騙於男人的甜言蜜語……Daisy是位惡巴巴的女上司嗎?她只是位渴望得到丈夫關懷和愛惜的小女人。為著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她努力地尋找廣告客戶,讓她與丈夫創辦的雜誌社得到更多營運資金;她期盼賺取更多金錢,令兩夫婦享受更好的生活質素;她以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方式,向丈夫表達自己的愛意,卻換來「無理取鬧」的罪名。

 

如果Daisy有錯,也只在於她沒有為丈夫卸下平日衝鋒陷陣的職場女強人盔甲,令丈夫失去男人的尊嚴。劇中,雜誌社老闆兼總編輯CK曾向May表白心跡:「企響冇光嘅地方反而覺得自由。」,甚至作出提問:「你有冇諗過逃走呀?」。他在舒適而安全的環境裡為事業打拼,但玻璃窗外廣闊的世界卻隱藏著他的夢想。他希望擺脫束縛,一邊呼吸自由的空氣,一邊創作自己喜歡的詩,更可欣賞天上的繁星。

 

這樣的CK,不就是爸爸在離家出走前的寫照嗎?一陣莫名的悸動,不禁令May對眼前的上司產生好感,更為CK對婚姻的無力感表示同情,就像她對父親充滿同情一樣。

 

Leona & Vagrant:原生的無助

 

May於一個婚姻關係破裂的原生家庭成長,而她的母親Leona在劇中是個一直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角色。Leona是位成功的室內設計師,對自己要求極高,事事親力親為,甚至願意在放假期間趕工。她為女兒取名「楊眉」,為的是擺脫被丈夫拋棄的心理壓抑。她是多麼盼望女兒能夠出人頭地,好讓她在前夫面前吐一口悶氣!可惜的是,May遺傳了父親那浪漫的詩人性格:她愛吟詩,也愛觀星,甚至輕易放過別人夢寐以求的M.Phil學位,這種與前夫同出一脈的隨性而活,實在令Leona感到不是味兒。

 

然而,Leona對女兒還是充滿憐愛。她運用自己的人脈為女兒鋪路,讓May不需要過五關斬六將,便能考進一間略有名聲的雜誌社,發揮文學創作方面的專長。作為一位單親媽媽,Leona採用嚴格的方式去管教和控制女兒,久而久之,令May產生抗拒和反叛的心理,更做出在《五月的梅子》讀戲劇場曾經出現的抽煙與飲酒行為,這是不少人認為會影響身體健康的習慣。至於Echo這位imaginary friend酒後失態,甚至因為上司的無禮而火爆地打碎鏡子的表現,亦可被視為May對現實的種種不滿和情緒宣洩。

 

May的父親在劇中是位無名氏,由於他慣常拿著望遠鏡觀星,以下就用「望遠鏡叔叔」作為稱呼。雖然望遠鏡叔叔以「撿起梅子」的慣常動作,於全劇的不同時段穿插,但他在夢境裡與女兒的一席話才是重心所在。May劇中累極而睡,並夢見自己朝思暮想的父親。望遠鏡叔叔把一顆梅子放在女兒手上,令她大表疑惑:「為甚麼不是星星?」望遠鏡叔叔回答:「因為天上的才是星星,跌落地的是梅子。」至此,May終於明白父親只是路邊偶拾,並非對梅子懷著異樣的感情。只有天上那無法觸及的繁星,才是令他魂牽夢縈的泉源。星星,也許對望遠鏡叔叔有著更深層的意義,但簡單來說,就是那顆平凡得只能用來浸酒、釀醋或製成梅乾的梅子,絕對無法像星星般令他痴情眷戀。

 

經過一輪父女間的對話之後,望遠鏡叔叔要走了。May不願父親離開,她伸出手臂,緊緊地環抱望遠鏡叔叔。這正是全劇最令人淚奔的情節!根據政府統計處於2015年一月發表的專題文章*,2013年以每千名人口計算的粗離婚率(指在某一年內登記離婚數目相對該年年中每千名人口的比率)是3.1人,差不多是1991年的三倍。要注意的是這個官方統計數字並未涵蓋沒有登記結婚但已分手的父母。多少個晚上,多少孩子擁抱著已離異的父親或母親,久久不願放手,因為只要一放手,父或母便會悄然離開,不知下次相聚在何時。這時候,需要離開的父或母總會溫言安慰子女好好睡覺。心有不甘的孩子終究敵不過身心的疲累,只能默然閉目入睡,於天明時分再度迎接無邊的失落。

 

突破梅子的迷思

 

《五月的梅子》不是清新口果,而是一份灰暗的沉重,是常人未能即時領會的心酸,更是幸福人兒無法讀懂的哀愁。劇終,May把父親交給她的梅子放在路邊長凳,再把一顆星掛在梅樹上,然後背起背囊,重新上路。因「梅子」迷思而困惑的小女孩終於成長,她不再執著於童年回憶,她要擺脫少女的青澀,她不要籍籍無名地變成Emily Dickinson筆下的“I'm Nobody”。她心裡明白,只有努力奮鬥,成為別人眼中最耀目的一顆星,才能靠自己的力量爭取父愛,把熱愛追星的父親吸引過來。她不再是逃避現實的軟弱女孩,她決意做個爭氣的堅強女子!

 

「大眼仔」起畫龍點睛之妙

 

最後,不得不提May珍而重之的「大眼仔」毛公仔袋子,那是父親送給她的禮物。「大眼仔」是指迪士尼動畫電影《怪獸大學》的主角,特徵是只有一顆特大的眼球。它那青綠色的身軀近似圓形,驟眼看來像顆青梅,但其實特大眼球才是意味深長之處。所謂「單眼佬看世界」,意思就是「隻眼開時隻眼閉」。夫妻之道在於相敬如賓,如果May的父母能夠彼此包容、互相遷就和體諒,多尊重及關心對方,讓女兒擁有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幸福家庭,也許一切就要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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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