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timental」的時代,「根」的結局——評《裸 「言泳」 無邪》
文︰譚以諾 | 上載日期︰2015年10月13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Eric
演出單位︰浪人劇場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26/9/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浪人劇場」近年積極改編香港文學的文本,利用劇場的方式把文字呈現,在這個轉換中探索劇場空間媒介的可能。最早或可上溯至《鯉魚門的霧》(2012,改編自舒巷城同名短篇),及後有《體育時期2.0》(2013,改編自董啟章同名長篇)、《十年。寒。笑》(2014,改篇韓麗珠、謝曉虹和李維怡的短篇小說)、《縫身》(2014,改編自韓麗珠同名長篇)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2015,改編自西西的同名短篇)。這次浪人劇場的《雕刻城市》計劃,改編近年火紅的文化人陳冠中的作品《香港三部曲》。《香港三部曲》是三篇短篇──〈太陽膏的夢〉(又名〈淺水灣〉)、〈甚麼都沒有發生〉和〈金都茶餐廳〉──的合集。當年這三篇合集出版或許偶然,然而冠上「三部曲」之名,似乎是有意回應香港主權移交前後各式書寫香港故事的三部曲創作(其最炫目者莫過於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還有西西的長篇《飛氈》),引導讀者──甚或學者──把這三篇與同時的其他香港故事對讀。其時出版為,2004年。

 

十一年後,浪人劇場把這三篇短篇改編成劇場,觀眾該會帶著「譚孔文如何詮釋/重讀陳冠中」這個問題進場,要看看改編後的時代意義。若說浪人劇場改編這三篇短篇其實也不準確。這劇主要的部分是來自〈甚麼都沒有發生〉,至於〈太陽膏的夢〉和〈金都茶餐廳〉則是輕輕帶過,因而譚孔文的世界與陳冠中的世界之間的衝擊,主要是發生在〈甚麼都沒有發生〉之中。

 

反串再反轉︰還是一個「佬」的世界

 

〈甚麼都沒有發生〉,是一個「佬」的世界,是關於資本主義僱庸兵張得志的世界,是關於永恆的第二把手的世界。張得志不論是在雪茄黎,還是托圖,還是台灣老闆身邊,都是當他們的第二把手,替他們處理生意上的要務,並承擔談判失敗而來受嚇受襲的風險。在此,譚孔文特意安排女演員擔任小說中所有角色(不論男女),整套劇唯一的男演員從劇初到尾,一直坐在茶餐廳一角,讀著《香港三部曲》。譚孔文這樣的安排明顯有逆寫男性故事的意圖,以反串去質疑那個「佬」的世界的邏輯。

 

然而,在譚孔文加入的片段中,卻把這個反串的意圖而反轉,回歸到「佬」的世界︰在舞台上一角的茶餐廳,出入三個〈甚麼都沒有發生〉的女角色,三個角色由小說中1984年到1998年的敘事空間,跳到2015年那男演員在茶餐廳中的閱讀空間。小說中的張得志的妹妹、他的短期情人沈英潔和他後來在主權移交時工作上認識的黃姑娘,各自述說自己往後的命運︰她們都因張得志而生命朝向她們現在的方向,朝向她們的不滿;因著這男子,她們的生命有所缺憾,演出來的感覺像是因而鬱鬱終老般。如此,反串而來的質詢「佬」的力量,在茶餐廳的自述中又變成女人離不開「佬」的悲哀。

 

Sentimental與「酸的饅頭」︰兩套時代感性

 

在劇場中,譚孔文的改編開宗明義尋回人的sentiments,甚至指說人要夠sentimental來能找到「根」,回到「無邪」,人才得以安頓(而《雕刻城市》第二階段的《安卓珍尼》是叫作「Land of Sentiments在大霧山」[印於場刊封底])。這種去找sentimental的渴望,正正是與陳冠中在〈甚麼都沒有發生〉中的世界相對的。在小說中,也是有sentimental的,陳冠中稱之為「酸的饅頭」,酸的饅頭,當然是壞掉了的食物,要急急棄之,於是乎小說中的張得志身不染塵,不會愛上自己的項目也不會愛上自己的性伴,不含眼淚的離開,是他最喜歡的分別方式,誰也不欠誰,誰也不纏著誰。在小說中,張得志明確,沈英潔也不見得不懂。

 

然而在劇場上,張得志和沈英潔分別那幕演得過於糾纏,張得志處理青年時安妮留在他心中的陰影極為竭斯底里,有別於陳冠中冷靜而水過不留痕的敘事語調。於此,在敘事語調和劇場的再現中,我們發現兩套不一樣的世界︰陳冠中的「酸的饅頭」和譚孔文的「sentimental」。我甚至可以說那是兩個時代不同的時代感性。陳冠中筆下的張得志是世界公民,跟隨資本流動的cosmopolitan,他的故事,就是資本流動本身,所以不論是1984年、1989年、1997年這些對香港人/歷史上重要的日子,對他來說都是「甚麼都沒有發生」。但在譚孔文的世界,或是在舞台後方一直讀著小說的男演員眼中,不可以是「甚麼都沒有發生」,我們需要sentimental,甚至是把冷浚變成竭斯底里--然而,這種竭斯底里或沉鬱,是當下的時代感性(無怪乎有年輕的觀眾對我說最喜歡的是張得志竭斯底里的一幕),而陳冠中的抽離與冷靜,或許則是九十年代的時代感性吧。

 

最終回︰「尋根之旅」

 

譚孔文以「sentimental」來覆蓋「酸的饅頭」,以「根」對衡資本流動的動力。譚孔文最後以張得志的死靈魂飄到金都茶餐廳去,以竭斯底里後的嚇人聲音談出餐牌上各適食物混合系列──燒味系列、粥粉麵系列、碟頭飯系列……本來玩味而歡快的敘事語調,從死靈魂的口中說出來,則變得瘋狂而鬼魅。

 

如此,〈金都茶餐廳〉的「Can Do」精神,則變成死靈魂口中的瘋狂,雖能看出譚孔文在此對陳冠中的逆寫──如果陳冠中的「甚麼都沒有發生」和「Can Do」精神是以字面的意思解讀的話──但在死靈魂與男讀者相遇的劇本最後的20分鐘裡,劇場的編導顯得雜亂無章,甚至把張愛玲《傾城之戀》中那道淺水灣的灰牆搬出來,想像它放到尖沙咀鐘樓那邊。如此突兀的對白,叫觀眾不明所以,甚至失笑。最後譚孔文終於完成他的「尋根」之旅,就是讓死靈魂和男讀者通過「sentimental」(對所處地方的感情),尋到「無邪」(就是能得以赤條條的在海灘中裸泳,回到那種無牽扯的「自然」狀態),然後有「根」。

 

他想要「根」來對衡陳冠中的流動,這對任何經歷後現代和後殖民洗禮的人,或是面對過中國對香港在論述上收編的人,都會感到奇怪和不適。到底,譚孔文所謂的「根」,是指人生存的狀態本身呢?還是人作為一個社群動物這層面呢?還是關乎本土與國族之間的拉扯的呢?「根」這個字的曖昧性──或說是編導刻意不把它落實──美其名是帶來討論的空隙,但更可能的是,因字義過於模糊而浮動,使觀眾與劇作失去了對話的涵接點,在文字的浮動之海中,各自打轉。


(原載於2015年10月10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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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