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熱血的形體與矛盾——黃俊達的《孤兒2.0》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15年7月6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節目︰孤兒2.0 »
演出單位︰綠葉劇團 »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
日期︰15/4/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開場時,穿着黑衣的演員在劇院外跟散落四周的觀眾聊天,細說「趙氏孤兒」歷來流傳的版本,從《左傳》、《史記》、元代雜劇、歐洲的翻譯與挪用,到當代電影、電視和舞台的改編,原本很斷碎的「歷史事件」慢慢累積而成枝葉繁茂的民間故事,話說春秋時代晉國大夫趙盾被奸臣屠岸賈誣陷而遭滅族之禍,其子趙朔的妻子莊姬逃入皇宮誕下男嬰,得忠義家臣和門客公孫杵臼、程嬰二人的協助,以死護孤、托孤,取名趙武的孤兒長大後復仇,平反了家族冤情復又滅了屠氏滿門——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就這樣以熱誠的語調站在兆基創意書院的門庭,抓住我闡釋這些曲折的情節,我冷靜地聽,然後再告訴他更多變異的版本,譬如說《左傳》斷簡殘編的敍述裏隱藏了趙氏家族「亂倫」的真相,皇族權力內鬥才是滅族的主因,而《史記》則從「下宮之難」的角度翻寫《左傳》留下的空隙,營造「屠岸賈」這號人物,採取文學技法彰顯「復仇立孤」的主線,然後到了元代紀君祥的雜劇,卻將原來以他人之子代死改為程嬰以親生骨肉換置的脈絡,增添了驚心動魄的悲劇與人性掙扎……小伙子目瞪口呆地聽着我侃侃而談,剎那有一點逆反了主客位置的錯覺,我只好禮貌地點頭說句「台上加油」便轉身了——這是綠葉劇團上演劇目《孤兒 2.0》的前置場景,導演黃俊達設計了一個「演前熱身」的後設敍述形態,只是「暖身」的不是演員而是觀眾,五位演出者以互動形式游走於觀眾入場前的時段,漫說即將演出的內容,這個安排的功能有二:一是幫助觀眾介入劇場活動,二是扣連劇作的主題,詰問何謂「歷史」?當一個事件經過流傳之後出現不同的詮釋,還有沒有「真相」的存在?而我們又如何掌握真假虛實?

 

形體的模擬表演

 

《孤兒2.0》將《左傳》和《史記》的文本拆成敍述的碎片,在「形體劇場」(physical theatre)的基礎下,滲入默劇、舞蹈和戲劇元素,連結香港以及當代世界的生存和媒體處境,反思「以言入罪」、「何謂真實」的權力布置,五位來自北京、山東、安徽和香港的演員發揮身體的能量,一人扮演多角,進出於劇情之內和之外。曾經留學法國巴黎賈克.樂寇國際戲劇學校的黃俊達,深受樂寇(Lecoq)有關「詩意的身體」的美學及形體理論影響,因此,《孤兒2.0》的舞台呈現大量「模擬表演」(mime)的風格取向。樂寇認為「模擬表演」是戲劇行動和劇場創作的基礎,在「示意動作語言」(Gestural Languages)的範式下分成不同的類別,像以手勢示意的啞劇(pantomime)、以人體扮演物件的象喻模擬(figurative mime),都是以「身體」表述物象、情緒和台景,講求簡潔、明晰、透視、飽和、流動節奏等形相,裝載劇本和角色不同的需要與內容,激發觀眾的感官意識,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感應身體的藝術。黃俊達的《孤兒2.0》沒有布景、沒有道具,只有一個空台、五個演員、聲音和燈光,「身體」便擔起了舞台上所有功能,儘管開首一些段落的戲劇節奏有點崎嶇不流暢,但那份青春熱血的躍動依然讓人感召!

 

「形體」是《孤兒2.0》的訓練、創作和展演的核心,那是一個借用身體演述故事的起點與流程,演員不單擔演不同的角色像晉景公、趙盾、莊姬、公孫杵臼和程嬰,也擔當旁述的說書人和評議者,第一身與第三身的敍述不停來回割斷、交替再縫合,形成多重視點;此外,演員也利用身體模擬道具,像桌椅、燈火、樹木、花草,通過「擬人法」締造「陌生化」的效果,同時建築肢體熒惑的畫面;譬如說,當程嬰偷取他人嬰兒的時候,演員以自己的手模仿嬰兒的形狀,抱着手猶如抱着嬰孩到處逃亡,這時候,無論是逃入森林的花樹還是躲藏深山的石洞,都由其他演員以肢體疊架、橫臥或矗立等方式幻化而成,風吹起便是手和腳扮作枝椏柔和的擺動,雷鳴時候便是肢體的崩塌猶如山倒石亂,加上迅速變換的燈光、聲效與人臉,便為殺戮的場景扛起了悲歡愁苦、動靜交錯的官能知覺。

 

詩意感官映對語言決裂

 

樂寇認為形體動作講求節奏、空間和力度的互動,身體律動的法則包括平衡、失衡、對抗、交替、補足、行動和反應,目的在於展示內在的情緒心理和外在的戲劇處境,是駕馭演出的基本因子,在追趕跑跳碰之間連繫演員和觀眾的認知距離。《孤兒2.0》的動作以胸腹作為運轉的重心,配合強弱快慢的呼吸、伸展或收縮的四肢、凝定或流變的眼神和表情,呈現原著故事的血腥與暴力衝突;例如趙氏遭受滅門一場,導演刻意以慢鏡的動作延長以手作刀刺入身體的境況,讓觀眾凝視殘殺的張力,而躺成屍體的演員被拖走的剎那,地上赫然留下汗濕的痕迹如血的印記,加強了視覺聯想的驚慄;又例如莊姬產子一幕,女演員騎在男演員的肩膊上,用黑衣罩住對方的頭再緩緩抽起,配上嬰兒哭叫的淒厲聲音,孤兒呱呱墜地,沒有生之歡愉,只有詭異陰森的氣壓!由於是「模擬」的風格,疏離帶來觀照、間斷建立思辨,從而形成「整體的詩意感官」(universal poetic sense), 那是一種接近「通感」(synaesthesia)的觀看狀態,是空間、燈光、顏色、物質、聲音的重重包圍,是視、聽、觸、感不可分割的全面領受,這部劇作做得好的幾個場景都能泛滿具有舞蹈動感和雕塑形態的肢體設計,在流亮的燈光下滿溢詩意的想象,就是美!

 

《孤兒2.0》先在北京和陝西公演,加上三位內地演員,因此整個演出的語言全用普通話(包括兩位香港演員的台詞),然而普通話加上文言詞彙和句式,落入香港的「語境」便不能避免產生雙重障礙,造成決裂的偏差,現場所見,無論是資深的演藝工作者還是年輕學生,許多時候都無法掌握對白的精細內容,在只有聲音、沒有聲義的狀況下,聽覺和知覺雙重的疲累,導演苦心經營的嚴峻題旨也零落破碎;尤有甚者,在眼前「中港矛盾」劇烈的氛圍下,更激起部分觀眾反抗的情緒,有人在臉書留言:「我們不是中國人,如用外語,請用字幕機」——或許,作為回應當代社會議題的藝術家,不能不敏於身處的時代裂縫,也不能不將這種「語言」的權力紛爭也納入思考的版圖上!


(原載於2015年7月4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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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