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號 香港文化記錄與口述歷史    文章類別
【劇場外望】
太陽底下找新事——倫敦觀劇經驗小結
文:甄拔濤

我選擇遠赴倫敦唸書,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看戲,看很多很多的戲。每一堂編劇課的第一個環節,就是老師、同學一起討論剛過去一周看了甚麼戲,這就更加催動我努力看戲的慾望了。那麼,倫敦劇場有甚麼新鮮事嗎?我在這篇文章,會分享一些我的看法。

 

新文本是咖哩

據說印度本身並沒有普遍使用咖哩一詞,他們的分類較仔細,如Biryani、Tikka Masala、Xakuti等。咖哩是英國人廣泛使用,以概括那一類包含薑、大蒜、洋蔥、辣椒及油所煮的菜餚。新文本(New Writing)一詞,雖然在英國普遍使用,但其內涵與香港劇場的理解稍有不同。香港以新文本一詞,指涉九十年代中以降崛起的歐洲新劇場書寫形式,源出於「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節目。新文本特徵可以書寫方式、回應社會、去空間、去角色等為概括。[1]但在英國,任何受政府資助的新戲均可稱作新文本。因此,倫敦西區音樂劇(West End Musical)的新作不會叫作新文本,但同一齣劇作在國立劇場(National Theatre)上演則可用此稱謂。如此說來,新文本是我們西望歐洲時「發明」的新事物,其思路與咖哩可謂如出一轍。(當然,台灣接受新文本的過程又是另一故事。)

 

不過,倫敦的新劇作中,確實有不少具有新文本寫作特色。當然,仍有劇作家堅持走寫實主義、客廳戲劇的路線,但新文本在英國(以致歐洲),已如氧氣一般自然。反正大家都在演在看了,毋用再煞有其事討論這是甚麼了。話說回來,英國劇場始終有著強烈的現實在背後,這和德國文本的哲性考掘,法國文本的迂迴感性,恰成對比。例如湯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在新作The Hard Problem銳意透過劇作思考科學與哲學理解人類意識的局限,並融匯相關學科的最新理論。但是斯托帕德仍得找一個通俗故事盛載這些思考。又例如珍妮弗.海莉(Jennifer Hayley)的The Nether,講述主角Sims建立了一個虛擬仙境The Nether,劇中人物出入於真實、虛擬世界,但最後各人仍需回歸真實界。由此可見,無論英國編劇如何筆走龍蛇,那個現實世界仍然如影隨形。

 

Left
Right

 

體驗劇場,或譯沉浸劇場

說到倫敦劇場的最惹人期待的新事物,當數Immersive Theatre。它好像還沒有正式中文譯名,如果直譯就是「沉浸劇場」,我卻喜歡意譯為「體驗劇場」。體驗劇場形式多變、不一而足。簡單來說,觀眾不會只是安坐觀眾席,而是隨著演員帶領在一偌大表演空間遊走,甚或由觀眾自主決定觀看路線。

 

體驗劇場完全是新事物嗎?這種形式至少讓人想起客賓臨(Happening),不安於「座」的形式也不罕見。但一般而言,體驗劇場規模較大,空間營造也更花心思。我們又試試以經濟角度來看體驗劇場。我的一位朋友說,體驗劇場是唯一有機會和倫敦西區音樂劇平起平坐的戲劇形式。英國體驗劇場翹楚Punchdrunk[2]的作品Sleep No More,在紐約上演一年已經回本,打破了百老匯音樂劇的紀錄。由此可見,體驗劇場的潛力還未完顯露,它的發展蠻惹人遐想的。

 

可是,冠上Immersive一詞,就能招徠觀眾,所以當中作品水準參差。Philip Pullman的《格林童話》(Grimm Tales)開宗明義是青少年體驗劇場,但觀眾只是穿梭五個空間看五個格林童話而已,想像力有限。在白教堂(Whitechapel)地庫上演的Zombie Z,擺明車馬玩喪屍,觀眾由飾演特種部隊的演員帶領,遊走熟口熟面的喪屍電影場景,如關上的鐵閘、控制室、血染的飯堂等。但因為開始時帶位員反覆強調觀眾不要跑,而且大家漸漸知道喪屍絕不能觸碰觀眾,加上演員誇張的演技,過了首十五分鐘,驚嚇度、體驗的樂趣便銳減了。反而主打童話的Alice in Underground有點驚喜。此劇改編《愛麗絲夢遊仙境》,重塑仙境中的空間,場面設計有趣、饒有心思,成功營造與外界隔絕的體驗時光。最好看的是皇家宮廷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上演的《利比里亞女孩》(Liberian Girl)。它沒有標明是體驗劇場,只提及有沉浸的經驗(immersive experience)。觀眾進場時要選擇站或坐,我選擇了站,於是走進了佈置成利比里亞小村的場景。如選擇坐,就只能一直坐在樓上看戲。《利》的背景設定為利比里亞內戰,主角Martha的祖母把她打扮成男孩,因而被民兵誤選入伍,也因此避過被強姦、俘虜的惡運。劇中人物全由非裔演員主演,少年民兵數度呼喝、驅趕觀眾走動,又試過讓觀眾按男女分成兩排站立。當中最震撼的場面是少年民兵強姦剛擄獲的民女。把觀眾放置於戰地的設計,能讓觀眾真切感受戰爭的殘暴。《利》的形式、內容結合得非常優異,是僅見的體驗劇場佳作。

 

概念藝術與概念劇場

添.高治(Tim Crouch)一天來我校主持工作坊,我問他:為甚麼你的作品總是關乎當代視覺藝術?他答:劇場作品太少思考劇場概念,反觀當代藝術卻並不罕見。所以,他常常取經於當代藝術。

 

是的,現在不見有人提出概念劇場一詞。但聽過添.高治一席話之後,我覺得可以概念劇場概括一種劇場趨勢:劇場創作人重新思考現有劇場形式、概念,嘗試以新的方式表現或重現劇場。高治曾於2009年應香港藝術節之邀演出三個作品:《我的手》(My Arm)、《英格蘭》(England)、《一棵橡樹》(An Oak Tree)。《我的手》是闡釋高治的概念劇場的好例子。表演者(高治本人)講述自己從年少時候開始便將手舉高過頭,從此沒有放下來。但在整個表演中,高治從來沒有舉高手。另外,演出前,他從觀眾收集了各種雜物。當他講到某一人物時,便把雜物置放鏡頭前面。高治的表演,是在觀眾的腦海中完成的(accomplished in the minds of spectators),而非演員的精湛演技。[3]

 

Chris Goode的Hippo World Guest Book重新演繹現成文字(found text)。Hippo World本來是一個愛好河馬的人士開設的網站,最初確實成為了河馬愛好者聚集的虛擬空間,後來荒廢了,只餘下廣告宣傳及莫名其妙的留言。在表演中,演員唸出網站留言內容,如留言以大階書寫,演員必須以更大聲量讀出。整個演出首十五分鐘十分惹笑,但到後來觀眾卻覺得無聊。這是否恰好成為了互聯網的時代狀態的類比?其餘還有Secret Theatre Company的A series of increasingly impossible acts,一開始便讓觀眾寫下不同演員名字,再即時在台上抽籤,以決定當晚誰當故事主角。Bush Moukarzel的Lippy,一開場竟然是演後座談。這兩齣作品都在重新思考劇場的即時性及在場感。

 

在此,我純粹根據個人喜好,僅談及了三種倫敦劇場趨勢,容或掛一漏萬。太陽底下本無新事,但要創新,也不是不可能。上述三種趨勢,其實都是從藝術上的某些傳統脫胎而來的。或許,回頭從傳統汲取養分,是創新的最好辦法。



[1] 我曾撰寫「求索中不忘自身──閱讀新文本的歷程」一文,較詳細地闡釋新文本。可參甄拔濤(編),《躍動的交鋒──閱讀新文本》(香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將於2015年中出版。)

[2] 可惜我仍未有機會一睹他們的風采。這段時間,他們在倫敦上演兒童劇Against Captain's Orders,而且規定兩位成年人必須由一位小童陪同。我嘗試在街上找個小孩跟他說:「細路,不如叔叔帶你去睇戲丫!」但沒有成功。

[3] See Stephen Bottoms's 'Introduction' in Tim Crouch, Tim Crouch Plays One, (London: Oberon, 2011), p.16.

 

作者簡介:劇場編劇、導演,「前進進新文本工作室」成員。作品包括:劇場:《西夏旅館》、《三千此身》、《2046:小牛講古仔》、《我顫抖》。繪本:《鉛筆擦膠》。錄像:《做什麼也改變不了我的世界》等。2014年於倫敦大學 Royal Holloway修讀編劇碩士

 

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