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治媽媽」到「怒滾狂舞」── 謝克特的對照記
文︰項璟怡 | 上載日期︰2015年3月3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圖片提供: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賀飛雪‧謝克特舞團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18/10/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4 »
藝術類別︰舞蹈 »
2002年,以色列裔的賀飛雪‧謝克特(Hofesh Shechter)是一個乍到倫敦的搖滾鼓手,借力在耶路撒冷及法國學習音樂的功底,一路推進創作生涯;2008年他以自己的名字創立舞團,隨後奉上第一齣長篇舞作《怒滾狂舞》(Political Mother),強效有力的政治性,演繹其最具個性的主題。2014年,他透過更恢弘圓熟的新版本面對香港觀眾,驚濤駭浪的聲光演繹依然如刀鋒犀利──他迫切於表述的野心,如何駕馭這場「後MTV」時代的視聽奇觀?作品互相對照的內在張力,或提供了解讀空間。
 
聲音與視覺
 
整場創作的核心:由謝克特一手編舞,以扎實現代舞根基糅合以色列土風舞[1];一手作曲,令古典音樂、前衛搖滾和軍鼓交織,在音域間奔湧馳騁。舞者和樂隊將舞台分成前後兩個表演區,在作品中有等量齊觀的重要性。後區是層次鮮明的綜合「音牆」:中層弦樂隊先導,在晦暗煙雲中浮現,奏出哀婉慢板;頂層是聲勢逼人的搖滾組合;最下層齊整的軍鼓打擊樂,為政治集會伴奏。古典與搖滾音質極端相異,碰撞出飽和的感官世界,先前節奏滲透下一樂章,使悠揚弦樂亦被渲染「硬搖」(hard rock)底色。頂層中央聚光射燈焦點位置,樂隊主唱與制服演講者交替出現,向萬眾嘯叫,是唯一貫穿前後兩區的角色,有一幕,這個「主導者」戴上野獸面具走到前區,在舞者整排隊列中停頓檢閱,延續了高台上的權力壓迫感,而舞者低頭高舉雙手,沉默又馴服。舞步大多是激越的,頷首屈膝,高舉雙手向天,時而束縛了腳踝般跌跌撞撞,在奴役和自由、壓迫和起義的夾縫中俯仰騰挪。舞者男女均衡,且國籍多元,令身體語彙帶有更普世意味。當軍鼓由電音吉他取代,演講者的咆哮換作狂野說唱,顫抖的舞步也由搖滾樂協調號令,瞬間跳切(jump-cut)成欣喜若狂的演唱會看客,更借鑒如《大都會》(Metropolis , 1927)、《大獨裁者》(The Great Dictator , 1940)的影像聯想,收放經典與反叛。搖滾主唱和政客宣講何其相似,煽動權威感,接受民眾/觀眾膜拜。而高舉雙手可以表示膜拜、控訴、祈求、慶祝等等意象,本因為身體是同一的:被苦痛壓彎的身體即歡欣起舞的身體,臣服的身體即反抗的身體,痛苦與快樂輪替出現,正是在不同音樂背景中汲取不同闡釋。
 
權力與血統
 
命名是一種開題,英文原名Political Mother 已是開宗明義的政治宣言,謝克特更不諱言每一支舞都關乎政治。同在華語區的台灣演出,作品直譯為《政治媽媽》,將權力與血統兩重尖銳問題並置提出,在在攸關生死。對比香港譯名《怒滾狂舞》,強調聲音(怒滾)、視覺(狂舞)上的澎湃感,模糊了政治賦意。然而歷史的黑色幽默就在於,雖然柔化開題,現實卻以更殘酷的代入感切題,演出當下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令高舉雙手的隱喻更多一層(非暴力),暗角敲擊(音量震耳欲聾)、煙霧催淚(乾冰效果)、左與右、治與亂、愛與和平,這些時局語境中獨具象徵意味的舞台呈現,令本地命名更似不落言全的心照。
 
這齣多年前作品的重演撩動現實神經,絕非巧合,而是源自闡釋力度。從中東跨越政體、宗教和文化鴻溝進入西方主流世界,謝克特個人身分認同的糾葛,常被視為其創作基因來討論。權力與血統的對照,作為生命中堅韌又頑固的普適性矛盾,讓私人經歷擁有與世界融通的慾望本質。其間一幕,五對男女在安靜藍調中的雙人舞,給狂飆突進的外部景觀插入一段內心獨白,傴僂著僵硬的擁抱是全場演出屈指可數的身體接觸,陌生化的溫存,反顯出無形的壓抑與掙扎的奧義「Motherland」是地理實存還是政治歸屬?當權力宰制將親緣關係(比方「京、港、澳、台」)變得脆弱生硬,我們的生存現實在眼前舞台奇觀的對照下,就顯得更超現實,更不可思議。
 
政治與生活
 
從開場舞台前區一人切腹儀式開始,非線性敘事編排起舞作的斷章,引爆一系列政治意象的連環套索,有時是壓抑的囚徒,有時憤怒控訴,有時虔誠膜拜,皆與高台上不同身分的主導者相呼應── 政治元素無處不在,又油滑得難以附著,每當傳遞的信息太貼近政治,就向嘉年華般的搖滾音樂會滑落。正同接近尾聲時用光管在黑暗中拼寫的格言式短句,「where there is pressure, there is folkdance」(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土風舞),延宕出現的後半句,伴隨台前現代舞訓練裝束的舞者,詼諧地用生活場景消解了前半句政治表述下的壓力,權作微紅的光亮是對人性一次點到即止的輕觸。
 
整場舞蹈表演最明亮的場景,顯現飽滿的三層音牆構圖,連帶前區舞者扮演的看客,同時燈光照進真正的觀眾席,將台下人頭攢動的「大眾」囊括進謝克特雄心構建的濃縮空間,融化了虛構與真實的界線。當演出討論政治與生活,觀眾本是最大基數的「民意」。
 
最終一曲悠揚女聲《Both Sides Now》(Joni Mitchell演唱),傳達出清晰的訊息:I really don’t know life at all。政治,無論曖昧如煙霧還是冷酷如枷鎖,終將被真實生存吞噬,被生活中每一個迷惘、掙扎或者無奈的選擇消化,那才是冥冥中一場更複雜難明的掌握,是政治「他媽」。同時視效上也舒緩了整晚信息過載的焦灼──舞者逆時間線重新演繹重要片段,但不知疲倦的身體效率加倍,像迴光返照般快速倒敘(flash back),直到呼應最初開場的切腹儀式,高潮戛然而止。把一場喧嘩的世界縮影歸結到幽微的個人命運:both sides now。一世人生孤立無援的戰鬥,哪一邊才是岸?解壓耳朵的轟鳴之後,人人都要獨自面對內心的回響。
 

[1] 土風舞:自英文folk dance翻譯而來,意指自受地理、氣候、風俗民情及歷史文化影響,與地區民族傳統密切關聯,具有獨特舞姿的舞蹈,又稱民族舞、民俗舞、民間舞。本文統一使用「土風舞」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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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