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反照虛象的嘗試──評城市當代舞蹈團《逆.轉》的舞台省思
藝PO人︰趙曉彤  |  2013年11月12日

城市當代舞蹈團的《逆.轉》開宗明義地表明「it’s my turn」,把四位年輕編舞家引入的本土舞蹈創作的意圖相當明顯。《逆.轉》的四個短篇意念和主題不盡相同,或探尋內在意識與情感,或反思生活節奏、行為與感受,通過介入人們的精神狀態、生活思想的不同面向,映照出習以為常的思維與生活表象下,人的麻木和迷茫。《逆.轉》在媒介和空間等方面亦有創新的嘗試,配合不同格調或重新編曲的音樂,舞台湧現的是年輕舞者在反身詰問相關議題的衝動。


〈沒上鎖的記憶〉:在崩塌以前尋索記憶


封存的箱子錯落寄居在舞台的角落,在〈沒上鎖的記憶〉中,黃美玉以牛皮箱子作為封存的情感和回憶,箱子與身體融為一體,記憶在身體各處竄動,舞台則分裂為獨舞(或雙人舞)與群舞的交錯空間,呈現個體面對泛濫、浮遊記憶區塊時,各種遺忘與思索的意識爭奪戰,以及當中不由自主的無力感。記憶恆常由人的關係引領,作品開首選取以氣象為主題的音樂,後續的愛麗絲夢境在重新編曲後似乎更形夢幻,讓男女舞者以嗅覺、觸覺,以及各種支撐與借力的互動動作,在音樂中改變速度,增加了記憶的飄浮、難以觸摸的感覺。舞作對於呈現記憶的浮游、個人的無力感有多方面的嘗試,箱子牆的抽空與崩塌以戲劇性高潮蓋過了原來以舞蹈動作探索內在情感的焦點;而探索「記憶」在科技發展中不斷被建構的特性,如何削弱個人對於情感、關係的敏感和尊重,或許也值得深思。現代人對記憶的迷戀能轉換為各種可供存取的檔案,崩塌的箱子牆可以重組,然而那種提存「記憶」的習慣,幾乎不可避免。當記憶可以更便利的形式不斷建立、複製,至於無處不在,孤寂感正在零碎的片刻中加速擴張。


〈一霎〉:為流淌時光定格


古希臘哲人Heraclitus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一模一樣的河水。瞬間在踏進的一刻已然流逝,並成為過去,恆久存在的特性使「瞬間」的獨特性容易被人遺忘。〈一霎〉以時間為題,但不討論惜時、選擇與人生軌跡的哲理,也不訴說時間一去不復返的悲涼,選擇呈現人背負時間所受的沉重狀態。〈一霎〉以大型指針道具呈現各種順、逆、停頓、斷裂或並置等各種關於「時間」的概念,象徵意義相對直接,與樂曲共同營造視聽上的低迴感。黎德威似乎不是為積極或消極面向時間的態度下判斷,而企圖在「一霎」的舞台上肆意想像、演繹不同形態的主觀時間形態和個人感受。有趣的是,舞台上「佇立」時間的嘗試,以獨舞與雙人舞的對比關係呈現個人主觀凝定時間的散亂精神,在空間運用方面與〈沒上鎖的記憶〉似有呼應。〈一霎〉在燈光方面的嘗試頗顯心思,劇院的前置射燈把純黑色的背景劃分為流動的區域,舞者的動作隨射燈輪流投射成或明或暗、或隱或現的影子印象,放大了「瞬間」的流動意念,處理切合題旨,或可嘗試和舞步作更活潑、緊密的調配。時間認知是一種參照,他人的介入牽動著「時間」的變化,每個人都在追尋、調整自己的「時間觀」,抗拒或主宰的態度極為主觀。巨形時針最後在強烈的光線下隨隨升起,藝術家對「時間」的堅執幾近膜拜的程度。


〈潛台詞〉:安穩的椅子,不安的內在諧振


記憶、時間的思考相對內在,林波的〈潛台詞〉希望拉開距離,突出旁觀的角度,以椅子探索人的關係,同時聆聽個體面對各種關係時的內在聲音。有形的椅子彷如個人情感的具象呈現,舞者各自與一式一樣的椅子互動,各種椅子形態和序列呈現了個人身處各種關係與秩序中,那縈繞不斷的多重孤寂感。舞作巧妙地劃分舞台為上/下、前/後、左/右等空間,呈現各種「安坐」、「旁觀」的可能,具有個人觀看而又存活於集體當中的對比關係。此番設置靈活調配舞台空間展現衝突,從輕快、活潑的群舞中拉出疏離感,一體兩面的恐懼和孤寂並存其中。舞作開首選用的音樂也很切題,Moon ate the dark的題目已極有存在的孤獨感,更重要的是小調音階造成了反覆、低沉的諧振效果,與後景舞者安坐椅上深呼吸、前景的個體內在惶恐之間的張力兩雙呼應。椅子在安穩的表象中有著空虛獨坐的「潛台詞」,個人在群體關係中亟欲擺脫不安的感受,但後者的不存在實為假象,獨坐潛藏的爆發力,只是等待時機破蛹而出。〈潛台詞〉最後以紛沓凌亂、碰擊的聲響呈現個體內在精神的抽搐狀態,彷如一直安坐舞台上方的舞者、安坐台前的觀眾──無時無刻蠢蠢欲動的孤寂,在吶喊叫囂。


〈舌尖上的靈魂〉:我肉眾生肉的掙扎


黃振邦從實際生活經驗出發,〈舌尖上的靈魂〉以嗜肉為題材,有意從感官層面揉合舞蹈與戲劇的表演方式,思考「食」與「物」的關係。舞作加入實時的煮食環節,對本地觀眾來說當然毫不陌生,但再現午後悠閒的主婦節目並非為了幽默,而是以嗅覺即場鼓動食慾,呈現口腹之慾的自然習性。在醃製雞翼的同時,舞者分為多個主客關係的雙人組合,電視屏幕並置虛構與真實的空間,觀眾看人、動物,等同回看自己。四肢的扭動是人類,也是被醃製過程中「掙扎」的雞翅膀,戳破人類不自覺操控物種的強烈慾望,這使觀眾得以反思自身。白色舞衣與配樂The Carnival of Animals的天鵝選段甚為配合,芭蕾舞的古典意韻使浪漫(舞者)與任人宰割(雞翼)的形象重疊,加強了動物進食動物的殘暴感。前台烤焗雞翼的時間恰恰為舞作的長度,食物的香氣在舞作完成的一刻也傳遍劇場。如果人類也是動物,食慾引領死亡,也導向需要;舞作通過並置殘暴與必需,在批判與無奈之間呈現嗜肉者的掙扎。豐子愷繪《護生畫集》勸人戒殺從善,並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予以價值批評,他在乎的是人們自覺護生的心。「素若慕肉味美,何不自割嘗」,目的不在於批判靈魂,而是避免慾望自我辯解於無形,思考物與我的平等關係;縱然不能延緩環境生態的衰壞,至少能對那種處之泰然、對其他物種的獨裁和自滿,作出警醒。


《逆.轉》的四個作品各自面向虛浮的生活方式、潛伏的內在情感,嘗試扭轉慣性的思考模式和態度。短篇舞作適合挖深單一意念的意義,如果「逆轉」還指向對年青一代編舞家的期許,讓人想到是編舞怎樣拓展自我省思的內在張力。意念的挖深屬於哲理層面的問題,編舞考慮的是情緒、主題、意象的具象化動作編組。例如簡單的命題仍可試驗綴入更多綿密、貫串的具象化象徵,這將關乎主題、意念能否在更長篇幅的演出中有效延展,也對作品內容的節奏、分節流動關係有所影響。燈光應用、媒介和舞台空間方面的創新向是舞團的關注點,若能在大膽以外兼及空間與動作關係的緊密迴轉,將讓舞台成為突顯舞蹈的基石,而不止於實驗的空間,也不會讓舞台的戲劇性效果蓋過舞蹈本身。最後,《逆.轉》讓人期待的仍是當代舞蹈怎樣引領觀眾,把藝術家的內在省思投射為城市人的警策影子,在我們之中觀察我們,如影隨形。

評論場次:2013年9月28日 3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