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論《跑吧——梅洛斯,跑吧!》的突破
藝PO人︰馬煬  |  2013年8月26日

《跑吧——梅洛斯,跑吧!》是香港近年來罕有的製作:一群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有香港演藝學院、香港中文大學、理工大學等,他們全都是在學人士 。然後,他們排練的時間長達一年(由2012年7月開始)。對於一套重演節目 來說,這是成本極高的投資。這點,亦看見導演王楚翹的決心,誓要做到盡善盡美。雖然導演在場刊聲稱他們是「混亂的團隊」 ,又開始懷疑公開表演的需要,不過,她的團隊正有意或無意地用了嶄新的方法說一個簡單不過的故事 :


梅洛斯要對付暴君。暴君欲處決梅洛斯。梅洛斯需要回鄉為妹妹主持婚禮。暴君容許梅洛斯回鄉。西文鐵斯替他做人質。梅洛斯離開家鄉回城,路上遇到的困難使他掙扎。


說《跑吧——梅洛斯,跑吧!》突破,是因為它一方面打破了傳統的敍事方法,另一方面挑戰演員的定義,賦予他們評議故事的權力,用英文來說,則是Empowerment的過程。下文將詳細分述之。


首先,全劇實驗性地採用「先敍事後評論」的結構,把《史記》的敍事系統從文學領域帶到劇場。全劇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敍事的部分,由演員穿起服飾作角色扮演;第二部分則是演員做回自己,放低任何扮演的負擔,用自身說話。創作團隊摒棄傳統,嘗試用新的敍事方式呈現故事。面對太宰治筆下的梅洛斯,編劇陳庭軒未有採用傳統的方法擴展原著。例如,庭軒沒有花太多筆墨在角色塑造上面,梅洛斯的衝勁、皇上的暴戾,全都用直接的方式,近乎平面地簡易呈現。更顛覆的是,全劇並未有具體地呈現梅洛斯的內心掙扎:在回程的路上困難重重,梅洛斯夾在放棄與堅持之間,他的任何一個舉動,本應足以刺激觀眾的神經並動搖我們相信他與西文鐵斯之間的信任,是整個故事的精髓。不過,他們模仿司馬遷《史記》的結構,把敍事焦點放在故事的客觀性,先用第三者的角度概括故事。如此,故事的完整比起角色內心的衝突更重要。


在這部分,導演用簡潔的方法把故事處理得乾淨俐落。例如在全劇一開始,黃庭姍用自己的身份先在場後的黑布掛上三件戲服,分別代表梅洛斯、皇上與西文鐵斯。這簡單的舉動就清楚地告訴向觀眾交代,此劇是有關這三人之間的角力,先讓觀眾有一個概念。


然後,在探子回報梅洛斯身陷險境的一場,三人的性格和關係更有層次地給表現出來。首先,探子用第三者的角度交代梅洛斯遇上洪水,並指出他沒有放棄,繼續找辦法過河。這裡先見梅洛斯堅毅的精神。同一段說話,探子用驚慌的口吻表達,側面描寫了皇上暴戾的形象。之後,皇上竟然主動邀請西文鐵斯離開。皇上用表面友善的態度誘惑西文鐵斯放棄相信梅洛斯,不寒而慄的感覺猶新。叫人感動的是,他竟然自願留守,等待梅洛斯。這點就看到他們友誼之深,信任之深。短短一場就把三人的處境和關係交代,簡潔有力。


在故事說完以後,導演加入了評議的部分,司馬遷用「太史公曰……」來過渡這部分,《跑吧——梅洛斯,跑吧!》的團隊則用演員的身體和個人經歷,把自身與梅洛斯連上關係,用第一身的角度延續梅洛斯的故事。
台中一直放置了一座三角柱體,約小腿一半高。在上一部分,它正面的對著觀眾,所以我們會看到面板向我們方向下滑。在這評議的部分,演員九十度旋轉三角柱體,側面的對住觀眾,我們看到的是一條往上的斜坡。這斜坡就好像一道無心插柳的喻體,比喻演員生命上的徒勞。


演員們就梅洛斯繼續跑還是放棄跑,投放自己的想像。妙處在於,這想像是間接的,不是「我認為梅洛斯怎樣怎樣」云云,而是自然地分享自己的故事,令觀眾自行聯想彼此的連繫。例如,演員黃庭姍分享自己有一對十分成功的哥哥姐姐,一方面,她為他們的傑出而自豪,同是,亦因而感到壓力,好像怎樣努力都不會及他們。這憂慮就成為了阻礙她「跑下去」的動力。又,另一位演員鄧宇廷在這斜台上大叫:「我知我可以做到好多嘢架,但係我好似咩都無做過咁!」這句勾勒了年輕熱血的蠢蠢欲動與惰性的角力,在奮力與安穩之間,年輕演員似乎還未下定決心。不過,即使下定了決心又如何?就如梅洛斯一樣,他以朋友西文鐵斯的性命作賭注,理應充滿決心,不容有失,不過,誰能肯定他在洪水前面未有想過放棄?


第二部分的議論,不單是形式上的突破,其內容更是有深度的。演員們探究的不是單純的讀後感,不是為交而交的閱書報告,而是把梅洛斯與自己的生命連結,去感受他所想的。最後一分鐘,七位演員 在舞台上敲問:「我係邊個?」這裡喜見導演與演員們對梅洛斯合乎人性的理解。幾多次,我們遇上困難,渴望放棄?有這念頭不要緊,但我們要懂得爬起來,要問自己,為了甚麼而熱情,找回自己的原動力,然後,重新出發。


這樣突破而合乎情的表演,實在是香港小劇團之中小見的。 把《跑吧——梅洛斯,跑吧!》放在香港戲劇圈的脈絡裡,更見其珍貴之處:


在四月號的《藝術界》 ,雜誌的專題是「港島之戀」,專題用不同視點解拆香港現今的藝術發展的狀態,其中一篇約稿名為《香港藝團競爭文化資源的困境》 ,全文由殖民時期開始說起,分析殖民政府如何用藝術資源作為工具,通過「零散而失焦的文化政策」阻礙大眾因藝術而產生的某一種主流思潮,以保護英國的殖民地位。回歸後,這政策的精神繼續影響藝團的發展。雖然香港有不少小額藝術資助,不過,文章的作者則把它批評為「貌似公平及監察嚴厲的零碎資助」。雖然,這些資助能夠協助小劇團的發展,不過這發展並非可持續的:在大劇團的資助仍然以十萬計時,使得它們在低競爭的情況下仍可生存;小劇團得到的是小量資助,卻要面對高度競爭,例如,幾乎每個週末都有不同小劇團在各大政府場地公開演出,可是,卻未必有太多觀眾進場。即是,有資助卻未能維生。「這種藝術生態,令大型劇團的藝術風格因循守舊而重覆,無法提供高水平的技藝標準或持續的本土創意,下層藝團的藝術風格偶有創新卻曇花一現,更無法聚集成流派……香港大型藝團不能樹立主流標準,小型藝團不能顯示跳脫活力。大團有時媚俗,小團有是高雅,彼此風格重疊,政府卻稱之為『多姿多彩』。」 兩位作者評論說。


或者,香港劇壇其實很單元?本文無意輕易下定論,不過筆者倒是觀察到一個現象:有時入劇場看不同劇團,不論大小的藝團,總有一種相似的感覺,與演員的演出風格有關嗎?這點還需要更多思考。


反正,回到《跑吧——梅洛斯,跑吧!》,我看到的是一番新鮮的景象,與別的劇場作品截然不同,像是一群穿西裝的上班一族裡突然出現的紅衣美女 。


對,《跑吧——梅洛斯,跑吧!》就是那紅衣美女。近看或會發現,原來她並不完美,可能臉上長了些斑紋,不過,遠看的她,一定是性感的那位。


觀看場次:2013年7月12及13日, 8pm, 共兩場


演出地點: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黑盒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