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製作人崛起的必然性及其挑戰
文︰李立亨 | 上載日期︰2015年5月2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喜劇的憂傷》劇照。
藝術類別︰戲劇 »

2015年5月

 

中國話劇在呼喚有品味,有遠見,

而且還能夠自負盈虧的資深製作人。

國有及民間劇團在等著,觀眾也在等著。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之前,中國幾乎沒有嚴格定義下的民間劇團。所有劇種的大小劇院(團),都由國家省市來全額補貼。二十年多年前,中央開始國有院團體制與佈局的改革進程。按照中國演出行業協會最近期的年度報告顯示,中國共有改制成企業(即演藝公司)的1,283個國有文藝表演團體,再加上139個保持事業編制的院團,合計國有院團總數為1,422家。

 

改制的目的,一方面在減少國家財政開支,一方面也希望院團可以面向市場,在市場競爭當中創造影響力與收益。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改革開放的形勢底下,藝文市場也跟其他市場一樣反應出:民間機構的活力與能量已經不可小覷,國家隊必須調整步伐才能正面迎戰。

 

原本音樂舞蹈戲曲以及話劇,還可以透過政府主辦的各種晚會與節慶,進行祝賀演出來增加演出機會。但是,從去年開始,中央已經明訂要減少不必要的晚會及評獎等活動。這樣一來,國有院團在售票演出以外的收入,以及經由得獎來贏取各種獎勵的機會,又大大的減少。

 

從體制上,從市場上來看,院團不管從名或利的考慮上,都需要好的製作人加入。國家院團如此,民間劇社更是早早就意識到製作人的重要性。

 

製作人的角色與功能,遠遠超過賣票這件事

 

過去,國有院團要排甚麼戲,幾乎都由一把手說了算。這個說了算的基礎,有的是按照創作者的資格,有的是看劇本的獨特性,有的是考慮當下的社會氛圍,有的則是有個人因素參雜其中。等到劇組組建完成,大家就一鼓作氣從一而終的往製作演出的路上狂奔而去。

 

但是,有了製作人之後,他的考慮點就會先從「這齣戲會賠錢嗎?」的角度去思考。

 

為了不賠錢,而且最好還能有盈利,製作人要在很多環節上面下功夫:這個戲適合在哪個劇場演?這個劇場的觀眾口味會喜歡這個製作的演員嗎?我的宣傳要跟那個媒體合作?演出的日程合適嗎?我去其他省市巡迴該找劇院還是自己賣票?

 

看到這裡,部分劇場工作者可能會問:這一切,不都是很基本的製作人工作內容ABC嗎?難道,過去中國的國有院團沒有製作人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有也可以說沒有。因為過去院團的所謂製作人,就是整體製作項目與這個院團之間的「溝通人」。他的主要工作是確認製作會如期完成,而且要確保不會有人做出偏離院團想像範圍的事情。

 

票要怎麼賣?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並不是這個所謂製作人所要考慮的問題,而是演出場地方得去傷腦筋。因為過去演出場地跟演出團體的票房拆帳,很可能是六四或七三分,演出場地方的收入要靠這個分成來體現,所以,演出場地管理者有責任去把票賣好。

 

但是,現在問題來了。中國各大新型劇院越蓋越多,民間表演團體也越來越成氣候。對於沒有行銷能力的團隊來講,如果不能把製作與銷售捆綁在一起,演出場地方會一開始就擺明,我只租你場地,你要自己賣票。這樣的情況多發生幾次,國有院團就會知道,沒有製作人來統籌張羅這一切,那就只能坐等票房災難的降臨。

製作人的角色與功能,遠遠超過賣票這件事。然而,目前中國話劇市場上面,卻對製作人的售票以及尋找贊助,這類跟錢有關的能力情有獨鍾。

 

保持「理性的激情」,是內地製作人珍貴的特質

 

一般而言,內地對於話劇製作人的定義大抵可以整理成:製作人得尋找製作演出所需資金,對演出專案的創作、製作、演出、行銷全權負責,並承擔演出最後票房(與可能獲得的贊助)的盈餘或損失。因此之故,民間劇團對於預算的執行,會進行更為嚴密的管控。

 

中國最早施行製作人制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賦予製作人在製作及預算上面的最高決定權。相較於民間劇團以創造劇團特色為導向的製作方式,國有院團還得顧及營造文化氛圍與鼓勵創作的使命。

 

關於如何把感性的藝術與理性的製作有機的結合,成功製作話劇《驢得水》的「至樂匯舞台劇」製作人孫恒海,歸納出一個有趣的說法。他認為,戲劇創作者思路總是理性多於感性的可以天馬行空。即便製作人必須理性的進行運籌帷幄,但是,如果能夠持續保持「理性的激情」,那將是製作人最珍貴的特質。

 

目前,中國話劇市場上面,除開各大國有院團的年度大戲不算,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大小劇場作品,大概可以分成三大類:喜劇及搞笑,城市白領生活,懸疑劇。如果還可以像《喜劇的憂傷》,找到陳道明與何冰兩個大腕加盟演出,那就幾乎可以說,演一百場的影響力足以賣掉一百二十場的票。

 

然而,面對這樣的市場行情,僅僅有理性的激情,很難要求民間劇團要推出探索性或思想性導向的作品。這時候,又得有國有院團以懷抱打造品牌的決心,才有可能撿這樣的硬骨頭來啃。製作人在這個關鍵時刻,就需要在話劇市場與藝術品味當中找到有機的組合,並藉此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製作風格。

 

或許,要等到製作人可以幫製作帶來收益之後,再來研究製作所反映出的品味問題,似乎會比較恰當。這樣的想法,可以已經浮現在許多劇場製作人心理。雖然,我們可以在中國各個劇場看到票房最火爆的演出,不管是北京或上海,賣座最好的作品,幾乎都不脫喜劇、白領題材、懸疑劇,等三大題材。這樣的現象,已經維持了好幾年了。

 

等到民間劇團賺夠錢了,國有院團累積足夠票房口碑之後,就會有人嘗試在劇場的形式或內容上面下功夫,認認真真去推出讓內行人稱讚、外行人稱奇的好製作嗎?答案恐怕未必。因為,中國話劇觀眾的累積速度實在太慢,而且忠心的程度並不那麼堅定。

 

想要透過認真的觀眾來培養認真的製作,這似乎在歐洲或美國部分城市,才比較可能達到這樣的理想。

 

從「青春的激情」轉化成理性的激情,需要點時間

 

俄羅斯劇場大師梅耶荷德在《梅耶荷德談話錄》裡的〈關於演員藝術〉篇章裡說道:「要相信觀眾,他們遠比我們想像得還要聰明。」他在文章後面還提到,那些對劇場有要求有追求的觀眾(他把他們稱作「偉大的觀眾」),是可以激發出偉大的創作的。

 

難道說,中國話劇市場還沒培養足夠的話劇觀眾嗎?

 

許多劇場人都承認,觀眾上班累了一天之後,不想進劇場還要動腦筋,還要為劇中人物的處境感到糾結。所以,輕鬆的題材,才能吸引大多數的觀眾買票進入劇場。但是,問題又來了。如果觀眾看到的第一齣入門戲,就是輕鬆題材,輕鬆演出的話劇。他對話劇的期待與標準,是否也會同他到電影院看電影一樣。慢慢的,只有大預算、大場面、大卡司的作品(電影或話劇),才能讓他趨之若鶩呢?

 

北京人藝一直都有穩定的老戲迷在關注著,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前身之一的上海青年話劇團,曾培養了一代喜歡看他們演翻譯劇本的年輕觀眾。曾經,中國話劇是可以激發許多人思索的載體。知名文化人甘陽在《八十年代文化意識·再版前言》中寫道:「『八十年代文化熱』已經成為中國歷史意識的一部分,而對許多參與者而言,八十年代不但是一個充滿青春激情的年代,而且也是一個純真素樸、較少算計之心的年代。」也就是說,中國曾經以青春的激情來過日子。現在,要轉化成以理性的激情來過活,這需要點時間來適應。

 

社會與人心的變化如斯,劇場的創作與演出勢必也會慢慢在作品中反映出來。

 

中國話劇在呼喚有品味,有遠見的資深製作人

 

或許,我們可以說,中國話劇的演出形式不夠豐富。這使得觀眾的選擇不夠,他們在這個環境底下所養成的品味,還無法讓他們大膽的期望創新的形式。也許,這就是北京、上海、天津等城市,這幾年辦理國際藝術節的規模越辦越大的原因。話劇工作者和觀眾,都在謹慎而積極的學習開拓自己的視野。

 

或許,我們可以說,目前絕大多數話劇製作人的視野,還是停留在推好賣的節目。畢竟,話劇製作人這份工作的走紅,也僅僅發生在最近這幾年。誠如文化部在推進國有院團的改革方案時,也特別提到「從業人員眾多但專業人才匱乏」的現象。

又或許,當話劇製作人在商業運作上面,在尋找異業合作上面,慢慢創造出各種嘗試與成功案例之後。接下來,話劇製作人與演出團隊才會開始考慮,要如何讓這個時代的聲音,可以在演出當中被聽見。

 

近年來,民營與國營劇團合作的方式一直有很活潑的進展。不少省市的國營劇團通過購買版權等方式,演出民營編劇創作的劇本。或者,就直接邀請民間劇團的導演來排戲。也許,部分民間劇團創作者在國有院團得到製作和預算支撐之後,會比製作人更早想到要去推出有思想性的作品。

 

觀眾的培養,永遠是表演藝術這門行當裡的重要課題。國有院團推出比較深刻的作品時,也需要透過講座、對談、演後問答、甚至是運用新媒體等形式,來讓觀眾理解這其中的妙,其中的好。這一點,是現有話劇製作人馬上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這個時代的中國話劇在呼喚有品味,有遠見,而且還必須能夠自負盈虧的製作人。能夠走到這一步的人,應該都已經是資深級別的製作人了。現在,國有及民間劇團在等著,觀眾也在等著。我們希望,這批人的出現,不要讓我們等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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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台灣,美國紐約大學(NYU)人類表演學藝術碩士。從事文化與演藝策劃近20年,近年長時間在上海工作生活。曾擔任三年的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2010上海世博會「城市廣場藝術節」總導演。他所撰寫的《我的看戲隨身書》和《我的看舞隨身書》,雙雙獲選為誠品書店「年度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