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女媧煉石的舞姿:舞評寫作的理論與實踐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14年5月2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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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 藝評筆陣

 

導言:是「舞蹈」難懂還是「舞評」難寫?

 

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某個月黑風高不見樹和牆壁輪廓的晚上,走出空氣冷凝的劇院,沿路踏著自己幽微的倒影,聽到了這樣的話語:這個根本不是舞蹈嘛動作那樣醜/ 舞台沒有佈景沒有道具都不知道故事究竟在說些甚麼/ 場景太黑暗啦編舞是不是不夠燈泡啊/ 太抽象了看不懂、太深奧了完全不顧觀眾的感受……等等諸如此類,黑暗的風四方八面的聚攏,有些話語給吹散了便聽不清楚——其實,這不是故事,也不是一個晚上偶然的際遇,而是這些年來觀看舞蹈演出後在不同場域碰遇的境況。在香港「藝術教育」只有功利的計算、即時的成效而沒有遠見的視野、勇氣和想像的創新之下,總有這樣那樣預設的觀念:現當代舞蹈很容易學卻太難看得明白,沒有格式、沒有規範叫人如何跟從呢?於是,有經濟能力學舞的學生很多、能夠寫出新銳舞評的人卻如沙漠綠洲可遇不可求;每次企立在舞蹈教室的長鏡子前面,我總在想:現當代舞蹈半點也不容易,它是許多技巧的綜合與拆解,卻一點都不難懂,因為沒有格式和規範,我們才可以自由詮釋、讓想像馳騁縱橫!

 

從2008年開始我持續的學舞、看舞、評舞,在這個城市瘦瘠的土壤裏尋求建構一幅一幅的舞蹈鏡框,用以留存和折射那容易閃逝的舞台光華,可惜,「藝評」在香港是最不受重視的文類,報刊雜誌寧願耗損版面刊載一堆嘩眾取寵、思維和語意皆口齒不清卻具有即時話題功能的陋文,也不肯為藝術的表演與評論留一角平台,於是,除了「書寫」還是「書寫」,「書寫」變成了本質的思考、舞評人「本我」的位置;游走於大學的課堂上、兩岸三地演說的人潮裏,以及民間主理形形色色的工作坊,用以抗衡每次走出劇院突如其來攻襲的偏見。對我來說,「舞評」(或一切文化評論)分成兩個類別的層次:「實踐的書寫」 (practical writing)  和「藝術的書寫」 (artistic writing) ,前者建基於知識、學問和經驗的文化累積,為特定作品寫出獨具個人創見的論述,後者卻是書寫者個性的展現、生命的涉入和自我的獨照,將評論化成一種「創造」的文類;前者為歷史留下材料,後者為藝術刻鑄人性、人情的痕跡,卻同是「舞評」的重要光譜,彼此散射!

 

基於篇幅所限,這裏先闡述「實踐書寫」的評論方法,期待將來有機會再伸展「藝術書寫」照耀的領域。

 

 

1. 「舞評」定義的正與反

 

何謂「舞評」(或「藝術評論」)?首先,它不是「觀後感想」,雖然「觀」和「感」相當重要,但單純的主觀情緒導向不足以形構論辯的思維;其次,它不是資料的羅列與事件的報導,即使「資料」不可或缺,但「評論」不是一堆數據和檔案的合成;最後,它不是「動作描述」,儘管「動作」是舞蹈的基本元素,但純粹的描繪動作不但抽離了場景,也剝落了文化因緣。舞蹈學者Janet Adshead 在〈舞蹈分析的導論〉(An Introduction to Dance Analysis) 一文中指出,「評論」必需涉及「詮釋和評價」(interpretation and evaluation),它是一種經由學習和訓練得來的「技能」(skill and technique),在「理解和欣賞」(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on) 的基礎上進行系統的評斷,當中必需帶有書寫者切入的角度和理據,而所謂「分析」就是提供一個知識的結構,詮釋舞蹈的內容與形式及其文化、藝術的牽連,她甚至認為即使是最原始簡單的愉悅享受,也需要具備賞析的能力,瞭解動作的流向與合成、場景與場景之間調度的關係、舞者作為個體的存在、表演空間的環境條件,以及音樂、燈光、聲效等不同的舞台元素(165-167)。Adshead 的觀點很能道出「舞評」的定義和本質形態,從觀看到書寫是一個從感知到辨析的過程,過程裏我們既要出入於主觀、感官的領受,同時也要冷靜而客觀的沉澱思慮、整理觀點,才能達到「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的境界!歸納這些年來游走於理論和實踐之間,如何寫好一篇「舞評」在於事前和事後的準備功夫,尤其是「經典」的重演、新銳陌生的類型、或大膽前衛不依常規的編舞家,鑑於舞台光影的瞬間萬變而且只呈現一次(即使「重看」第二遍也不可能一樣相同),為了抓住稍縱即逝的舞蹈形態,便必需為自己建立陣勢,掌握下列四個步法:

 

2. 「舞評寫作」四部曲

 

i)第一是編舞或舞者的個人資料:

 

從過去的訪問、剪報或個人著作瞭解他或她們的生平故事、時代出身與藝術觀點,這樣對於透析作品的主題、取材和風格都很有幫助;例如德國的表現主義 (Expressionism) 與反納粹思想對「舞蹈劇場」(Tanztheatre) 的奠基者 Pina Bausch 銘刻的影響,又或是台灣林懷民早期和晚期的多本著作像《說舞》和《高處亮眼》等,都巨細無遺的記錄了他的舞蹈成長故事、台灣的文化歷史演進,以及作品編演的藝術構成。「編舞」是一部作品的靈魂,如果沒有確切認知,其他的舞蹈解說只會枝葉飄零,容易變成虛話!

 

ii) 第二是演出的作品資料

 

是新作?是重演?還是舊作延伸的版本?版本和版本之間的關係若何?有否變異的內容或方式?這些衡量和比較可以深入理解一個作品悠長的演化過程,從細微的差異勘察編舞家藝術成長的路向,像 Pina Bausch 的《交際場》 (Kontakthof) 除了慣常演出的形態外,還分別有青春版和老年版,體現了她對人為何而動的極致觀念;此外,也要著意預先探知作品編創背後有否其他藝術文本的來源,像文學、電影、神話、音樂或人物傳記,像香港黎海寧的《Frida》來自同名墨西哥畫家的生平故事和畫作、孟加拉裔的Akram Khan的《思想伊戈》 (iTMOi) 來自俄國音樂大師 Igor Stravinsky 經典樂章《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及其流傳的典故等等。這些改編的文本都不一定以直接的手法呈現於舞台上,擁有深度藝術轉化能力的編舞家總讓「文本隱於舞」,文本的挪移和抽取總有千人千面的形相,有時候是「換喻」 (metonmy) 、有時候是「潛文本」(sub-text),有時候可能甚麼都不是,卻可以幫助我們深入作品從何而來的根源,況且,改動了甚麼?沒有了甚麼?擺放了甚麼?或剪除了甚麼?這些「文本」與「舞蹈」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也是切入討論的角度和焦點。

 

iii) 第三是直接觀看舞蹈的演出

 

這是「評論」最根本和實在的依歸,而且必需現場看、不能網上看,或依賴錄像的記錄,因為實況的劇院空間或環境舞蹈釋出的是無可取替的觀照景觀;觀照的視點必需集中於舞蹈的內部構成,包括動作、燈光、音樂、服裝、道具、佈景、空間和時間的調度,以及其他特殊效果如錄像、聲效等等;此外在觀看的過程中切忌邊看邊做筆記,因為正在上演的動作與台景是連綿不斷的,低頭摘錄不但截斷了視線也分散了思維,是非常不明智和破毀性的行為;觀舞時應該讓腦袋與心靈空明一片,放下日常生活的瑣事,才能以巨大的攝力裝載台上時刻律動的聲光電幻,如要記住場景,可以採取「圖像記憶法」,讓視覺印下一幅一幅難忘的畫面,因為根據科學鑑定,人類腦部接收和儲存訊息是以「影像」先於、快於和多於「文字」的傳遞,這是抓捉剎那消逝圖景最好的處理方法,完場後才把速記的內容寫下或繪成圖畫,這是搜尋記憶和記認最有效的捷徑;當然,如果真的忘記了又怎麼辦呢?那就由它盡付流水好了,證明那些流失的不是重要的,大可不必理會了!

 

iv) 第四是舞蹈理論及文化研究的跨界

 

「舞評人」有時候要像「舞林╱武林高手」,跨越不同的門派邊界,內功心法與外功招式交錯鍛煉,才能練得一身武藝!在云云的邊界當中,其中兩條猶如地球的經緯度那樣缺一不可:一個是「藝術的跨界」 (boundary-crossing of arts) 、另一個是「多元的科際」 (multi-disciplinary) ,前者除了傳統固有的繪畫、雕塑、建築、文學、音樂、戲劇或戲曲以外,為了切入(後)現代與當代的需要,還要加入電影、錄像、時裝、漫畫、MV 等各類的流行文化與媒體;後者則包括人文與社會學科的範疇像人類學、符號學、心理學、哲學、宗教、文化歷史等,涉及的議題涵蓋性別、種族、階級、權力和意識形態,以致各樣政治、社會、經濟和民生的狀況。這樣兩條線索的架起,才能讓我們從微觀與宏觀、時代的橫軸和歷史的縱軸等角度審視複疊的舞影,拆解舞蹈背後的藝術形構與文化成因;譬如說,美籍華人編舞家沈偉的《天梯》,既有希臘雕塑的造型,也鑲崁了西班牙畫家達利 (Dali) 超現實的畫風,讓舞者的身體軟癱如流瀉的鐘面;又例如美國的Paul Taylor,他的《…拜占庭》 (…Byzantium) 來自英國詩人葉慈 (W.B. Yeats) 的詩,他的《普羅米修斯之火》 (Pomethean Fire) 卻反思「九一一」的恐怖襲擊事件。從這些作品產生的條件看來,無論在觀賞還是評論舞蹈的時候,都不能漠視它們跟其他藝術和科際交合的關連,否則便無法達到基本的理解,更遑論賞析和評價了。事實上,許多優秀的編舞家都不會囿於一種藝術或科際的領域,或與文學互涉像黎海寧與林懷民,或行走於裝置藝術與建築之間的Robert Wilson,要追隨這些舞蹈帶出的層次與內涵,舞評人便必需隨時隨地的游走邊界、上下求索了!

 

 

結語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舞評人是一種特殊的權利,因為我可以看到許多東西、經驗不同的情境,而且進行述說」——國際舞評人 Marcia Siegel 在她的文章〈架起批評的距離〉 (Bridging the Critical Analysis) 如是說;她甚至指出每一次觀看演出都是一趟學習,技藝高超、舞境深遠的作品能夠開啟我們的視野、加強我們對藝術和文化的透視力,因此,「舞評人」不可妄自菲薄或膨脹自我,而是時刻裝備自己的批評器具,免除個人的偏見與錯漏,同時敢於無懼的表述與評斷(93-95)。Siegel 的話語道出了一個「舞評人」(藝評人)的尊嚴與自處,藝術、生命和世界的邊境遼闊無邊,由此引發而來關於人性、生活、情感和智慧等種種存在的面向也深邃沒有盡頭,在我城狹小的表述空間與人事環境中書寫舞蹈也許猶如推石上山的 Sisyphus 或填海的精衛,總有許多疲倦的徒勞,尤其是這個小城裏一些跳舞的和編舞的也不重視「舞評」,認為它不能替代舞台上活靈活現的舞動情態,而「評論」總像藥引那樣比任何文類都容易引發是非爭端,「舞評人」的身份沒有尊貴只有擺盪;只是,作為一個「寫字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要以「舞評」替代「舞蹈」,兩者之間不是對立的關係而是猶如鏡像那樣彼此光照的,而我一直相信,華麗動人的舞評一旦寫下,文字便會恆久長存,舞台的燈影關了,話語才開始它的絮絮不休,像女媧煉石補天那樣以七色幻變的光芒永照歷史的銀河……

 

 

 

引用書目:

Adshead, Janet. “An Introduction to Dance Analysis”. Alexandra Carter ed. The Routledge Dance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163-170.

 

Siegel, Marcia, B. “Bridging the Critical Distance”. Alexandra Carter ed. The Routledge Dance Studies Reader. New York: Routledge, 1998.9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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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