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新加坡獨立舞蹈新生代:陳傑孝
文︰蔡兩俊 | 上載日期︰2019年6月2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Vestige》(2018)(圖片由陳傑孝提供)
主題︰新加坡獨立舞蹈新生代
城市︰新加坡 »
藝術類別︰舞蹈 »

2019年6月

 

新加坡舞者陳傑孝可被譽為「怪咖」。許多正規舞者都不太願意被稱如此。「怪」一詞通常帶有貶義,「咖」則是「腳」。「怪腳」二字用在傑孝身上非常貼切,除了形容他那扭曲身體加不規則腳法外,更為新鮮的是他以頹廢為基礎、視覺為座標的身體變換美學。自2018年我從馬來西亞回國,我便開始對傑孝那不照常理出牌、不規則的身體動作頗感興趣。在2010年我離開新加坡前,舞蹈界裡出色的舞者已凋零,僅有剛創團一年多左右的《人》舞團積極演出。當時獨立舞蹈創作藝術家們都紛紛離開新加坡,有的另闢蹊徑,有的到別處發展。如果以新加坡政府於1990年設立藝術理事會開始觀察,有被新加坡政府資金補助而進步的團體,29年來從不間斷地申請補助,雖然有進展,但是發展潛能卻落在政府手裡,只要新加坡藝術理事會不撥款協助,藝術團體就會面臨種種挑戰。當然我們可以說,藝術團體不該只靠政府的錢,要自力更生,但是舞蹈團體在有限資源的情況下,生存已是難事,又怎麼談得上發展?對身為獨立創作者的陳傑孝而言,要全職從事舞蹈事業,是一種奢想。我為何說追尋自己喜愛的藝術活動是奢想?就因為極大多數目前在新加坡從事表演藝術事業的人,生活條件不錯,都不需要太過於關注維生問題。

 

這些似乎和藝術創作扯不上關係的事與傑孝的創作又有甚麼關係?在新加坡,就因為沒有資源創作主流舞蹈美學思想,方能迫使藝術家們進行跨界藝術實驗,在不同藝術領域裡尋找一個自己獨特的美學。

 

在西方國家,甚至一些華人社會,如臺灣和澳門,舞蹈與視覺藝術合作無數,每個創作都離不開當地文化。九十年代新加坡表演藝術是一個充滿實驗創作的時期,舞蹈、劇場以及視覺藝術的結合給予許多未來的新創作和思想模式。當時結合視覺藝術與舞蹈的莫過於已關閉的舞團「舞蹈多面體」和「阿福與朋友舞團」。有一些不願意束縛於團體模式的獨立舞蹈創作者,也活躍於九十年代獨立藝術中心電力站,展出許多令人深思的作品。陳傑孝與蘇敬翔[1]的合作延續了新加坡獨立藝術界「被迫」創作之衝勁,在當代新加坡藝術界種種限制下,利用不規範空間創作,更為重要的是進行形式思考,回歸到舞蹈的根本——身體與空間。

 

視覺藝術家蘇敬翔與陳傑孝演出後對話(圖片由陳傑孝提供)

 

視覺藝術家蘇敬翔對形式的關注是細膩的。在舞蹈演出《Vestige》中,傑孝黝黑的身軀在一灘死水中蠕動著,像是一隻置身水外,危在旦夕的魚兒般掙扎求存。一塊一塊在鐵網中滴水的冰塊懸掛場內,融化中的冰意味著死亡的蒞臨,每一滴水打在傑孝身上,像似一種淩辱。視覺藝術作為演出背景給予舞者一個難題,舞者(傑孝)得用身體回答這個難題。氣息、動作以及重心是舞蹈三大要點。傑孝在演出中沒有大動作,所以更為艱難。每個小動作得平和氣息運用、動作的意涵和重心的穩當性,都有戲。「戲」這個字不足以帶出舞蹈裡的意境,最貼切的形容詞莫過於「劇場」。劇場是一個多元藝術、多元素結合的結晶。我認為劇場性並不局限在劇場空間裡(抑或劇院本身),而是一個由不同元素結合起來的視覺與聽覺的劇場幻想。敬翔和傑孝的合作每每都朝向這個藝術方向前進。

 

《Vestige》(2018)(圖片由陳傑孝提供)

 

新加坡常被視為東南亞最富有的國家,電影《Crazy Rich Asians》加強了這個單面印象。國內許多頹廢的人、事、物都不是官方主要對外溝通的事,新加坡藝術的多元也是如此。重金邀請國外只限歐美知名藝術家來新,主要是加強新加坡為國際主流藝術的地位,並非要發展本土藝術。雖然新加坡藝術理事會有許多關注社群的活動,差別在於藝術理事會所承辦的,和本地由草根主辦的,兩者不可以混為一談。我所指的頹廢不是表演空間的頹廢,而是新加坡社會已在心靈上的頹廢。傑孝過往的演出隱藏了這個「頹廢」之感。從個人憤世嫉俗的深沉情感到朋友間感情糾葛,傑孝都在嘗試突破,身與身,以及身體與空間的關係。這樣的嘗試,一個思維與身體的相互對話,是難以在一個由單一藝術遠景的舞團可得以實現的,之所以這樣,傑孝選擇了獨立創作。這就是新加坡藝術界的宿命。在政府的藝術營運限制下,每一個藝術團體得要註冊新公司,並聽從法律上的需要,創立新公司的費用高昂不在話下。與其他舞團合作時,模式的不同,更多是在不平等合作方式下進行,將會限制創作和新藝術形式。話說,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已是艱難,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對話是比和一「團」人對話更容易拿捏。

 

《Vestige》(2018)(圖片由陳傑孝提供)

 

存在新加坡藝術界深處的是一種不聞不問的文化。「作自己的,不要管他閒事」是新加坡藝術工作者的潛在意識。這種不聞不問的文化造就了一種「被隔離」(Othering)的狀態。這議題是個令新加坡藝術界不安的話題。就因為這現象已深入新加坡藝術界的血液中,雖然沒有造成任何生理災害,但是在心理上,新加坡藝術工作者們都已是行屍走肉。話雖然嚴重,但是必須提出問題。後資本主義社會的新加坡,加上新自由主義(Neolberalism)深沉影響下,每個新加坡藝術工作者都以「祝福他人」和「重視他人創作自由」的思維下,只顧及自身,不會給年輕藝術家(尤其是獨立藝術家)伸出援手。[2]陳傑孝代表了許多新生代年輕藝術家的心聲,也積極在新加坡獨特的孤單環境下,進行心靈上的冥想和創作。

 

有獨立思想的人多數是「怪咖」。《聯合早報》藝文記者黃一鳴曾在2013年用「魁梧」來形容傑孝的身體,我仔細觀察並更深了解後發現,其實是魁梧帶柔,是許多新加坡男性舞者缺乏的特質。柔中帶剛需要的是體力,也是耐力,更為重要的是點到為止,不可多餘。爆發力要集中,不可使太多力。在一個有系統的舞蹈訓練裡,老師們都叮嚀學生練習,訓練他們到位;但是在藝術創作的領域裡,單靠使力是反效的,唯有在藝與意之間找尋身體的力度,達到身體動作運用自如才能渠成。目前傑孝的藝與意還尚未合一,但是在藝術創作理念上,是與其他新加坡舞者不同的,必將帶來不同的驚喜。

 

陳傑孝的獨舞片段:

 

Vestige - Interstices (June 2019)

https://vimeo.com/343866440

 

Vestige (October 2018)

https://vimeo.com/343873451

 

How to be Alone (2017)

https://vimeo.com/343869051

 

Indignance

https://vimeo.com/272413890

 



[1] 蘇敬翔畢業於英國格拉斯哥美術學院,是一名多元視覺藝術家。在創作素材的選擇上,敬翔在觀看與顏色之間取其藝術形式靈感,將它們轉化成類似有如自然界與人類思維自然昇華的形式。蘇敬翔的個人網頁:https://www.jaxtonsu.net/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南威爾斯大學博士蔡兩俊研究專案包括新加坡與馬來西亞華語小劇場、劇場生態與文化、表演與政治、娛樂藝術、藝評與社網評論等。目前任新加坡表演團體「世界劇場」藝術總監、網路雜誌《Theatrex Asia》編輯以及行為藝術節《無為》策展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