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政治不正確的政治劇場
文︰耿一偉 | 上載日期︰2018年8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不只是現實的一面鏡子——尋找當代的政治劇場》座談會(照片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主題︰政治劇場
藝術類別︰戲劇 »

2018年8月

去年六月底我去科隆衝動藝術節(Impulse Festival)時,參與了一場公開座談,我一直記得主持人佛羅萊恩.馬爾扎赫爾(Florian Malzacher)強調這句話好幾次:「政治地做劇場,而不是做政治的劇場。」(Doing art politically—not making political art.)當時他是衝動藝術節的藝術總監,去年是他最後一年擔任此職務。

 

佛羅萊恩的說法是諧仿高達的話:「問題不是拍政治電影,而是政治地拍電影。」(The problem is not to make political films, but to make films politically.)今年八月中他來臺北藝術節講《不只是現實的一面鏡子——尋找當代的政治劇場》時,我又有機會與他同台,佛羅萊恩對政治劇場的巧妙說法,再度浮現我的腦海。

 

後來我跟他吃飯的時候,取得他的同意,之後會將他這次在台北演講所依據的論文《沒有捷徑:當今政治劇場的可能性》(No Organum to Follow. Possibilities of Political Theatre Today),翻譯成中文,放在網路上供大家免費閱讀。所以我不想在這裡多談他的想法,反倒是想分享一些我對政治劇場的想法。

 

首先是「政治地做劇場,而不是做政治的劇場」這句話,透過英文語法觀念,比較能讀出精妙之處。「Politically」是副詞,修飾的是動詞,這跟後面的「political」作為形容詞不太一樣。大家都知道形容詞修飾的是名詞,也就是內容。一般的政治劇場,很容易傾向某種政治立場的直接表態,以內容作為是否具有政治意圖的判斷。但當「politically」時,關鍵就不再是表面可以讀到的訊息,而是創作(執行)的方式。

 

在台北的座談會上,與會者除了佛羅萊恩外,還有現任臺北藝術節策展人鄧富權、香港藝術家魂游與北美館助理研究員王柏偉。每位講者都提供不同層面的看法,一直刺激著我去思考甚麼是政治,還有為何藝術要介入政治的問題。當然,政治可以有很多解讀,你也可以說,藝術本身就是政治,劇場就是政治,但這樣的話,就無法區分政治劇場與一般劇場的差別。於是,所有藝術都是政治,只是這其中有好藝術/政治,也有壞藝術/政治,這就會預設一個標準,來判斷甚麼是好甚麼是壞。

 

但是藝術家對政治的判斷真的有超過一般市井小民或政治人物嗎?為何藝術創作者老是想啟蒙大眾?畢竟他們對政治事務不見得有參與經驗或充足知識。如果不是基於專業,那是基於甚麼呢?我想那就是對弱勢的關懷,弱勢不論是政治、經濟或社會上,都是一個明顯容易判定的事實(現象),像是移民或同志等。

 

但總是會有那麼一條線,當藝術進行政治活動到一定階段時,勢必要面對二選一的時候。如果真的關心社會,想要改變,藝術這時候就會變得不重要,甚至被捨棄。直接介入,改變現狀才是要點。

 

記得在座談會最後,我與觀眾分享我的一個感想,就是好像有一種急迫性,希望藝術是有用的,劇場是有用的。從創意產業到社會介入的背後,都有一種焦慮感,希望證明藝術是有用的。說實在的,社會本來就不太關心藝術或劇場,但是藝術家也不想被社會看清,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是與社會脫離的。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德國法學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說,政治就是尋找敵人。對我來說,這句話很一針見血,是對一般以爭奪權力為主的政治現實的精闢剖析。從國際政治到民主選舉,許多政治人物或政權,就是從敵人身上獲取能量,轉化為政治資源。

 

所謂以副詞方式來創作,是指不再把焦點放在政治立場上,畢竟在一個民主社會,我們可以直接去進行政治訴求,毋須拐彎抹角。我觀察到有個現象,是政治劇場受到重視或大量湧現,大多是當時政治體制失能,無力解決與反映現實矛盾的時候。不論是台灣八○年代的小劇場、雨傘革命與太陽花學運活動現場所具有展演性(performativity)等,都可以看到這種政治劇場發達的現象。

 

劇場的政治性,有一部分是與它現場的群聚性有關。這也是為甚麼,台灣在戒嚴時期,所有的戲劇活動都受到政府的管控,不能任意演出,需要申請與接受事前審查。我自己在布拉格念書,對東歐的政治劇場特別有感覺。鐵幕時期,言論自由受到壓迫,直接表達「political」的內容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只好用各種迂迴的表現手法。我們可以說的是「politically」的方式來進行,就成為一種必要的選擇。以前哈維爾有好幾齣戲的演出,都在私人家宅甚至臥室進行,就算觀眾裡窩藏著秘密警察,也無法解讀劇中許多暗語或形式的意義。簡單說法就是,我們今天在此集會並交換意見(形成一股反叛的力量),可是你們藝術水準太差,不知道我們在罵你們、諷刺你們、排斥你們,而我們一起看了這齣戲,台上台下彼此心照不宣,非常開心,得到可以為理想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在東歐的狀況,政治劇場不是用來尋找敵人,而是盟友。劇場的政治力量是找到盟友後,之後於現實世界進行的政治活動,這也是劇場難以完全投入的領域。但是能夠讓我們「politically」相聚的劇場,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當然,也可以做「political」的劇場,有時就是需要宣傳,需要大聲說出來,不能再迴避立場。只是這種時候,藝術的主體性,最終會被政治效應所吞沒。回到東歐的例子,藝術與劇場之所以會得到異議份子的重視,不是因為它對立場的大聲疾呼與表達,因為這樣就變得跟對方一樣。實際上,冷戰時期的蘇聯與東歐,都是最重視藝術的政治效果,強調藝術必須要有政治立場、要有正確性的國家。對異議份子來說,藝術(劇場)應該是一種政治不正確的聲音,而在當時的環境,可能是西方的搖滾樂或荒謬劇,最無關為人民服務,最頹廢,最政治不正確了。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政治不正確。至於「political」與「politically」之間到底要選擇哪個,其實沒有絕對的標準,端賴當時社會環境。普立茲獎得主沃爾特.羅賓森(Walter V. Robinson)說過,新聞就是要挖掘當權者不想讓記者知道的事。所以,政治劇場就是當權者不希望民眾看的戲。

 

政治劇場,就是政治不正確的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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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為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顧問,臺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曾任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2012-17),倪匡科幻獎首獎得主,獲頒「德台友誼獎章」與入選La Vie雜誌「2017台灣創意力100」。

 

著有《故事創作Tips:32堂創意課》、《喚醒東方歐蘭朵》、《羅伯.威爾森:光的無限力量》、《動作的文藝復興:現代默劇小史》等,譯有《劍橋劇場研究入門》、《彼得.布魯克:空的空間》、《布拉格畫像》、《給菲莉絲的情書》等。

 

近期作品包括北美館展覽《食物箴言》開幕演出〈藝術的重量〉(2015)、展覽《愛麗絲的兔子洞》的講座行動-裝置藝術〈拉然巴在美術館〉(2016)、展覽《社交場》於北美館大廳的空間裝置〈去年夏天你不在,我來過〉(201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