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從戲曲歷史看香港報章(紙媒)的興衰
文︰余少華 | 上載日期︰2017年10月30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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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30/10/198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曲 »

2017年10月

因工作的關係,要搞清楚漢劇在潮州及客家社群的方言、文化及音樂關係,不得不翻閱香港《華僑日報》、《工商日報》及《大公報》等中文老報五、六十年代的剪報。當中關注的重心當然是戲曲及其演出活動, 但有一條1951年《華僑日報》以「漢劇兩名票友在澄海被槍決」為題的新聞,卻不斷浮現眼前。該段新聞於戲曲音樂無關宏旨,但卻有助於理解漢劇在潮汕社群的社會文化地位。亦進一步幫助我們認識到,在中國,以至世界上,方言(或語言)群體所仰慕與喜愛者,並不一定是以其方言演出的戲曲。

 

就以意大利歌劇為例,其於十八、十九世紀盛行之時,巴黎歌劇院及遠至莫斯科的歌劇院,亦是演意大利歌劇為主的。意大利名作曲家如普契尼(1858 - 1924)、威爾第(1813 - 1901)等創作意大利歌劇不在話下,但德奧語系的大作曲家莫扎特(1756 - 1791)亦同時以意大利歌劇及德國歌劇(Singspiel) 見聞於世,可見母語並非作曲家及觀眾取捨歌劇品類的先決條件。中國戲曲亦然,廣東人不一定喜歡或有興趣看粵劇(香港人更甚)。而上海人亦慕京崑,在梅蘭芳當紅的年代,上海人喜歡上海越劇的或許不比愛好京劇的多。

 

言歸正傳,漢劇唱官話;潮劇唱潮音。哪潮州人跟並非用潮語演唱的漢劇何以拉上關係呢?先從地理說起,潮州、汕頭與客籍的梅縣、大埔毗鄰,而在上世紀初「外江戲」(國內自1956年起稱為「廣東漢劇」)在潮、客兩個方言族群地區同樣流行。由於長期流播於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漢劇雖夾雜了客家語,但其主要的演唱語言仍為中州官話。而漢劇的班主或演員多為大埔或梅縣人,故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對漢劇是客家地方戲曲的認同或會較強,但亦不完全準確,因為漢劇的主要演唱語言是官話而非客家方言。而用客家話演唱的是1949年後才發展的「客家山歌劇」。可見方言、戲曲與所屬族群關係絕非直接單一,其關係是錯縱複雜的。

 

另一方面,在二十世紀初到五十年代,潮汕人士,尤其是士紳、較具文化及資產者,皆崇尚漢劇(潮人稱之為「外江戲」),而非潮劇。以下以「漢劇兩名票友在澄海被槍決」為標題的新聞,清晰地反映了上世紀中葉潮州文化精英崇尚漢劇的實況:

 

「(本報汕頭特訊)蘇南為澄海縣最大鄉村,人口十三萬餘,幅員二十餘里,鄉中余 (、)李 (、)王(、)杜四大家族,田產饒富,人才輩出。澄海此次實施土改。該鄉清算,至為慘烈。鄉紳李慕周,祖為前清名孝廉,遺產甚富,李養尊處優,有別墅「萬(綢?)山房」,為與親友燕游之所。性嗜劇藝,唱漢劇(潮人稱為外江戲)中大花臉,曾聘名伶「烏面文」授藝數年,盡得其技,唱工檯步,最擅勝場,每粉墨登場,一座盡傾。李以劇藝故,[?] 然成為潮汕聞人,月前李繼其兄(棟塵?)為共方逮捕,(棟塵?)先被槍決,李弟卓如,為澄海縣黨部蘇南區黨部書記,卓如有女,曾入山區參加中共工作,自分有此憑藉,不虞意外,但最近亦遭拘禁,前天與其兄同被槍決。

 

杜之敏,蘇南鄉人,祖遺田產甚富,為中共廳粵省文教廳廳長杜國痒之族弟,平素並無參加社會活動,優游林下,以劇藝自娛,唱漢劇中紅生,歌喉嘹亮,有餘音繞樑之慨,與李慕周合演《英雄會》(、)《雙帶箭》(、)《打龍棚》等劇,相得益彰,尤稱一時瑜亮。潮汕人士,(頗?)能道之。此次被中共指為地主,予以拘捕,日昨竟被槍決。

 

李(、)杜諸人被殺後,家產全部查封,家屬盡被逐出。兩家男婦老幼,將近百人,露宿餐風,狀極狼狽,雖有至好親友,亦不敢予以接濟,料不久之將來,(當?)皆盡成餓莩矣。」(《華僑日報》1951年7月23日)[1]

 

利益申報:余並非潮州人。讀上述舊聞之前,從未聞李慕周及杜之敏兩位「被槍決票友」的名字。以上報導,突出二人之財富及名氣,相信亦其致命主因。李、杜兩個家族與當時政權並非全無關係,亦算「朝中有人」,但仍未倖免。

 

按今日網上資料:「李慕周(1888-1954),澄海縣上鎮竹林村人。澄海戲劇界知名人士。平生酷愛漢劇,拜漢劇科班著名黑净謝文為師(即上文之「烏面文」),專心苦學,歷三年而得其真傳。能演傳統劇目三四十出,尤以《三打王英》、《五台會弟》更是其拿手好戲。其劇作有《楊志賣刀》、《九更夫》等。曾應德國興登堡唱片公司之聘到汕(頭)為其灌片。」(http://mren.bytravel.cn/history/3/limuzhou.html

 

其卒年與華僑日報的「被槍決」年份(1951)有出入,是否被槍決亦成疑。至於杜之敏則未有進一步相關資料,僅查得新中國早年廣東省文教廳廳長確有杜國痒其人,即上文杜之敏的族兄。

 

誠然,1951年的《華僑日報》以中華民國紀元,國府乍失大陸,避走台灣,親台傾右報章對新中國的報導或有誇張失實之處。故《華僑日報》這一段「舊聞」亦需進一步查證。但親友祖輩於五十年代初「土改運動」中因「地主」身份而家破人亡的家史多不勝數,不少家庭於五十年代初逃亡來港的事實,絕不是一兩份「親台反共」報章捏造出來的。當年香港左、中、右報章的報導是百花齊放,其自由度相信今日的香港報章難以冀及。當年報攤,不下三、四十份中文大小報章及雜誌,當然良莠不齊,但豐儉由人,任君選購,應該是香港中文報業的黃金時代。

 

今日中文報章若有自我審查的話,或許會避忌文化大革命、六四、劉曉波、佔中等課題。五十年代初年的「土改運動」近年亦不見報久矣,大概香港人已遺忘了這段歷史。若非要追溯漢劇的歷史,筆者亦不會關注這段塵封了的舊聞。其詳細情況及死亡人數網上及坊間已有不少論述,不贅。

 

在大量有關香港漢劇活動的剪報中,唯有這段原被我剔出瀏覽之列的《華僑日報》舊聞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兩位漢劇票友,粉墨登場,大唱花臉戲,接著是被清算、批鬥,最後被槍決。戲曲與現實糾纏在一起,台上台下,是被歷史遺忘了?或仍被歷史眷顧著?或許當代人怕對歷史是可以理解的。

 

這邊廂,左派報紙少不了「蔣匪」、「蔣幫」等「論述」,其中以1956年《新晚報》連載的小說《金陵春夢》(唐人(嚴慶澍)撰)最具代表。那邊廂滿篇「毛酉」、「共匪」在右派報章亦司空見慣。當年中學的中國歷史是獨立成科的,是否必修則視乎各學校的文化傳統,但教授國共内戰及西安事變的應該少之又少。到了七十年代末,相信會討論文化大革命的中國歷史科亦絕無僅有,有者或許是用英文授課的世界史。但香港當年中文報章的兩極化中國論述,十分具歷史意義,應該是中國現代史的一手史料。讀者從報導的行文風格及遣詞用字,不難分辨其左或右的背景。當年在學校學不到的中國歷史,可從各種不同,亦多是相反的論述及爭議中認識,這對獨立思考是十分好的鍛鍊。

 

可惜的是這種讓香港讀者增進判斷力的報業環境已不復存在了:《爭鳴》雜誌剛與《動向》合刊出版了最後一期,結束了四十年的歷史;《壹週刊》易主不久,作者已人面全非,個人感覺是該雜誌亦很快會消失於市面。這些情況在香港中文紙媒早已不斷發生。同於1925年立報的兩份老牌報紙——《工商日報》與《華僑日報》,前者的主事人何世禮於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草簽後不久即宣告正式停刊;後者多捱了十一年,亦於香港回歸前兩年(1995年)停刊。剩下的《大公報》(1902年立報),在中國報業可謂歷史悠久,蜚聲國際,在抗日戰爭及國共內戰時期曾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可惜近年在香港慘淡不堪。眾所周知,其出版資金是沒問題的,但在各大廈及大專院校的大堂,每天早上到晚間下班,那一疊贈閱的《大公報》基本上原封不動,更不用說報攤及便利店的門市情況了。



[1] 由於當年剪報的鉛字印刷水準不一,亦有闕文。某些方塊字需按前文後理解讀,括弧內之標點及劇名號為原文所無,為筆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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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於酒店、夜總會演奏,並參與電影及唱片錄音工作,後任職香港中樂團全職二胡演奏員、香港電台編導及香港管弦樂團市場及推廣經理。八十年代初先後於美國馬利蘭州立大學及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肆業,習民族音樂學及社會人類學,獲女皇大學碩士,再於哈佛大學完成音樂學博士學位。返港後於中文大學音樂系授中國與西方音樂史,任該系中國音樂資料館館長(2005- 2012)。其研究課題包括清代滿蒙音樂、中國音樂史、中國器樂、樂器、戲曲、香港音樂、音樂與政治等。近年涉足國、粵、潮、廈語等方言電影,探討其中之「中國音樂」運用,研究並參與廣東粵劇及南音拍和,積極推動香港音樂研究。2013年起參與香港嶺南大學《中國戲曲志》與《中國戲曲集成》〈香港卷〉編纂計劃,任首席研究員及主編,同時為該校文化硏究系客席教授。其著述及學術活動詳見:https://www.ln.edu.hk/cultural/staff/yu-siu-wah/CV.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