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之島》——回到一個叫家的地方
文︰格子 | 上載日期︰2013年12月31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Henry Wong
節目︰金魚之島 »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 »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5/9/2013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記得求學時期學寫新詩,老師總說尋找最貼身的人和事為切入點,試圖找出這些事的最深層感受然後用最簡單的語言寫下,但寫過新詩的人都明白寫「孤單寂寞」是最貼身,卻又是最難表達的一個題材。「孤單寂寞」正是《金魚之島》的母題。離家出走的90後少女April跟一個估計是80後的男人(中童?)阿平在深圳同居的故事,二人在相處其間產生了疑似愛情又近乎是親情(兄妹/父女)的情愫,展開了兩人對家庭和自身的一番坦承對話。根據編劇司文在小冊子內的個人自述,他是從東北飄泊深圳再駐留在香港的港漂,我有理由相信,劇中在深圳的男主角阿平其背景和感受,或多或少是以他本人作為原型創作。因為我是以一個他者(女性/香港人)的身份去審視一河之隔的他(男性/深圳人),所以,我會比較期望他會為香港觀眾呈現一個較為立體多樣的深圳孤獨男之精神面貌,又或許簡單的說,告訴我一些不知道的她城之事。

 

被淡化的一國雙城男女

 

作為一個對文字敏感的人,對於一個劇場或電影作品,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劇本本身。很可惜,對於這點,個人對《金魚之島》是較為失望。先不要說香港少女的那部份,編劇表示他是刻意淡化甚至抹去香港/深圳的地域背景,欲以「殊途同歸」表達少女與中童因殘破的家庭導致了心靈上的缺口,繼而無力再面對家庭/自身的(內在)問題,以至(外在)紛擾的社會所帶來壓力衝擊,在針鋒相對的同時在嘗試撫平彼此的傷口。這點其實很矛盾,也很難站得住腳。如果真的如編劇這樣構想,著實沒必要把兩人背景設置在港深兩地,這個景場可以是任何一個地方也能夠成立。我只能夠說,借兩地的不同文化背景帶出一些社會性問題是有的,可惜在劇本和劇情發展中並未有效的展現出來,再說針對「青年人自身當下的窘困」其實沒有太多的著墨描寫(例如愛情、朋友、事業、時事等等議題),就算有也只是輕輕帶過。在我看來反而是因家庭的殘破而影響一個人的身心成長發展較為確切。在欠缺了獨特性和比重不平衡的因素底下,劇本將原本有血有肉的立體的人物,頓變成通俗化的電視劇角色實屬可惜。

 

打從一開始,觀眾就得不到太多關於此劇的背景訊息(除了那劇場小冊子簡介),我不知道阿平家原來是在深圳,也不清楚他以什麼謀生,他是深圳出生的人還是從別的地方移民到此等等,直至在3/4部份我們才知道阿平原來是寫小說的,他告訴我們「深圳是我見過最大的瘋人院」,他的母親也曾嘗試帶著他偷渡來港,可惜事敗。掌握這些訊息對於入場的觀眾來說都很重要,未必要一開始就要和盤托出但起碼要慢慢滲透,它可以讓我們更了解這號人物而不至墮入五裡霧中,也不會讓觀眾覺得前慢後快的比重失衡。90後少女April的背景和出走原因同樣欠缺力度。打從第一幕開始,劇情根本沒透露到April與阿平其實是認識的,二人的狀態一直讓人誤以為April跟阿平是素不相識,女方像是強行寄居在男方家的小無賴。而讓我覺得最犯駁和最致命的位置,是當April向阿平吐露她因為得不到父愛繼而離家出走流落深圳街頭,在酒吧遇人不淑慘被姦污之事,她竟然視之為父親的愛撫溫暖,直到翌日男人丟下幾百元打發她才感到羞辱。試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遭到性侵犯以後,她還怎可能輕易相信別人?她的身體與心靈怎能自我修復得這麼快?特別是一個只見過幾面的陌生男子,還不避嫌的死賴著他家不走,難道她不怕再次受到侵犯嗎?以少女渴望父愛而安排(接受?)性侵,之後對異性又毫無防備芥蒂,依常理也很難說服到我吧。當然,很多朋友已經忽略了這點,覺得我不應「講古駁古」的吹毛求疵,否則二人親密的關係很難接續發展下去。好吧,就當它說得過去,掀起整個劇的轉捩點是阿平借著幾分酒意,貿然向April提出上床的要求,被羞辱的女方回說「好啊,我當交租」。男方的輕率莽撞換來少女的輕蔑,於是惱羞成怒狠狠的摑她一巴。此刻二人由憐生愛肯定是存在的,但這巴掌到底出於男女之情還是親人之愛?

 

家是避風港 也是個囚牢

 

我有個疑惑,阿平與April的自述是這個世界屏棄了他們,但在我看來是他們拒絕跟這個世界溝通,有點顧形自憐的怨懟。住在深圳的阿平帶著一條金魚,著手寫處女作《金魚之島》來自我療傷,而整個舞台設計亦依照「金魚之島」而建,我們可從前後/內外/虛實/三個精神層面來看。舞台設計以45度角構成,整個場景只發生在阿平的家,從左到右的大門、浴室、客廳、廚房、睡床到天花板上的金魚袋裝飾,差不多填滿了整個黑盒小劇場,可前面卻又被一個水池在包圍著。我坐在觀眾席最後排的位置,在高處俯瞰還不曾察覺到前面的水池,直至二人鬧翻從屋內跑到水池互相追逐的虛晃才發現。

 

舞台設計師曾文通曾經說過︰「喜歡把劇場留白(劇場內即是黑色空間),讓黑色的空間(跟導演和觀眾)產生交流或想像力,然後填補了這個空間成為一個完整的作品。」我十分認同這個說法。無論台上的佈置和設計做得有多逼真也好,坐在台下的觀眾始終也知道那是假的,它的擬真只不過作為戲劇需要的催化劑吧了。再說,小劇場展現的應該是具實驗性的、小眾的、顛覆性的和非主流的作品,但《金魚之島》這類正劇究竟是否適合放置在小劇場裡(除了它乎合座位人數較少外),我是有所保留的。黑盒劇場可提供的實際空間(physical space)本身就不多,但作品所呈現的空間卻帶領觀眾在無限的想像天空馳騁。個人略嫌台上的實景過於壓迫,其實當演員出現的時候觀眾都會明白那是阿平的家,布景設計用不著把所有東西塞滿每個角落,而掛在天花的金魚袋裝飾和屋前的水池也有點畫蛇添足之意,這點累贅還減低了觀眾對外界與家中世界的矛盾想像。

 

《金魚之島》內裡的布景道具實感十足,外層的抽象意境則靠水池營造,而魚缸裡的金魚又成了象徵性的符號。首先,「家」成了二人的核心價值,它不但是物理空間還包含精神意涵。「家」是二人觀看世界的立足點,它賦予力量的同時也壓迫著他們,也在回憶與欲望之間互起衝突。April 從香港的家逃離到阿平深圳的家,阿平卻又惦念已離逝的雙親的家,兩個人嘗試共同在有缺口的家互補圓合。跟這實景的家相反的是,家中的魚缸和魚是私密的和個人的寄寓,試圖把外界的紛擾情況浪漫化和模糊化,例如魚在水中游的自由和會發光的魚缸,彷彿予人無限的憧憬和希望。最後,阿平的勸退不過是想April來填補自己在現實中的遺憾——珍惜人前人回家去侍奉父母。April了解到阿平的心情而回家嘗試了解父親,阿平也從罵醒April的瞬間對自己的不幸感到釋懷。二人因透過了解而分開的結局,我認為編劇在這點處理得較恰當,起碼它不會流於俗套變成師奶劇的愛情大團圓結局。很多人認為這應該是一個愛情故事,但誠如我所說,《金魚之島》所牽涉的愛情成份比起像親人或是朋友的情份還要少,特別是April不斷向她嘮叨的阿平三番四次表示「你真係好似我阿爸」便可想而知。現在的狀況倒像是兩個青年把這些所謂「愁思」無限放大,亦只不過是通過真情對話而舔對方的傷口而已,但這些還不足夠讓我獲得劇場的親密/感動經驗。相反,我倒同情少女父親因女兒出世而失去妻子的又愛又恨,以及理解到阿平因雙親不在就彷似被世界遺棄的忐忑心情,少女的出走反成了不討好不自愛的任性表現。

 

此劇有兩組在演藝學院科班畢業的新進男女演員演出,姑且分之為A組的(黃雋謙/黃翰貞)和B組(唐曉楓/岑君宜)。據聞,B組飾演阿平的唐曉楓本身就來自深圳,以最真切的身份說著最地道的普通話台詞,相信感染力和說服力應該是倍增。而B組飾演April的岑君宜也聽聞散發著她是有公主病的中產少女氣質,跟A組黃翰貞的吵鬧糾結又有點不同。我看的場次則是A組粵語版本。A組的黃雋謙和黃翰貞可能剛畢業又是首次擔正演出,看得出二人很努力去演出,但越是買力地演反而覺得有點壓迫造作,很多時候會讓人感到他們沒有消化過台詞和代入角色的感受,說出來的話就變成台詞而變得很不自然。

 

結語

 

劇場大師羅勃‧愛德華‧瓊斯(Robert Edmond Jones)曾經說過︰「中規中矩的戲劇並非不好,只是他不應該是戲劇的全貌。」我看《金魚之島》的時候正有此感,可能編劇和演員還是欠點人生歷練,未能把一些重要的元素和情感灌注到角色上,現在只能流於表面的層次上。畢竟,孤單寂寞就如詩一樣只能感受但很難實質呈現,要有效表現深層次的精神面貌還得經過一番磨練。話須如此,既然《金魚之島》獲得香港話劇團賞識而搬上舞台,想必是洞悉到台前幕後的新進演藝同學之潛力才予以機會演出。畢業從來只是開始而不是結束,往後漫長的演藝生涯才是真正的修行。我期望一班演藝新人類在往後,可以為劇場觀眾提供更多創新或不同的演出,鼓勵更多有志從事創作的朋友投入劇場演出。同時,我也感謝國際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和香港話劇團讓我有幸參與是次藝評計劃。


(原載於2014年1月《C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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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八零年代出生,香港新界人,愛吃愛煮愛寫愛看電影,最愛的詩人是西西,最怕沒有幽默感和方向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