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堡小劇院、契訶夫和《凡尼亞舅舅》
文︰瑪麗亞.舍夫佐娃(Maria Shevtsova) | 上載日期︰2013年9月10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Viktor Vassiliev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1898年,契訶夫(Anton Chekhov)同意由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執導,為莫斯科藝術劇院搬演《海鷗》(The Seagull)一劇,此時契訶夫已是俄國文化圈數一數二的短篇小說作家。這個決定促成了一段難得的完美合作:劇作家、導演及劇團都找到了惺惺相惜的合作夥伴。1899年,史版《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上演後,契訶夫名聲大振,隨後史氏又接連於1901年導演了《三姐妹》(Three Sisters),再於1904年導演了《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而莫斯科藝術劇院也聲譽日隆,因為契訶夫就是在這裡找到了「歸屬」。

 

契訶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和莫斯科藝術劇院三者自二十世紀早期就常被一起提及,成為戲劇合作模式及創新的模楷,對俄國、東歐其他國家,甚至其他地方如美國和中國都影響頗深。

 

莫斯科藝術劇院的默契源於群體原則,它要求演員合作無間,不把彼此當作競爭對手,而是團隊中的隊友。演員不是簡單地執行導演的指令,而是要發揮想像力,積極參與創作過程。除此以外,要達至默契,演員還必須在深諳劇本的同時不被其掌控。正如史氏所堅持的:編劇用文字書寫,而演員用身體「書寫」,因此戲劇是與文學作品完全不同的藝術形式。

 

俄國戲劇界正是傳承了這一理念,而許多東歐劇團也都因襲了這一套做法,因為他們的元老正是由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親手所訓。薪火相傳,如今很多戲劇工作者、他們的前輩,以及前輩的前輩,也都間接受到過莫斯科藝術劇院的影響。李維.朵金(Lev Dodin)便是一例,他曾師從史氏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最後執教的其中一位學生,繼而又訓練了聖彼得堡小劇院(以下簡稱小劇院)的數代演員。如今,小劇院已有65位演員。

 

這種涉及技術、情感及靈性的訓練──一種無所不包的訓練──由朵金在聖彼得堡國立戲劇藝術學院任教時開始,到學生畢業、加入劇團後還一直持續。年輕與年長的演員在合作中學習,這就是朵金所說的「永不結束」的訓練。演員能夠不停地發展進步,也是得益於小劇院的性質:劇院備有連演多年的常演劇碼。譬如說,劇院的第二部契訶夫作品《無名劇》(A Play Without a Title ),(又名《普拉托諾夫》Platonov)首演時間是1997年,(第一部是1994年首演的《櫻桃園》)。即使已演出長達16年之久,該製作卻歷久常新,仍然充滿活力,因為演員們不斷從新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角色,尋找新的演繹方法。

 

隨時間推移,演員的演出風格也會有所變化。16年前的表演方法,放在今日可能會造成不同的反響,因為社會及文化環境都已改變,觀眾的欣賞方式也與往日不同。這在2003年首演的《凡尼亞舅舅》中體現出來,該劇是小劇院的第三部契訶夫作品。2010年,朵金導演了劇院第四部契訶夫作品《三姐妹》,這部戲上演時間較短,卻已開始成熟。正如《凡尼亞舅舅》,該劇的主題也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困難,以及他們在追尋幸福時鼓起的勇氣,儘管他們有時認

不清甚麼是幸福,也不知該如何追求。

 

《凡尼亞舅舅》尤其著重描寫錯失的成功機遇,如個人生活的美滿、事業的成功,或兩者皆有。凡尼亞事業無成,而阿斯羅夫則情感生活不順。阿斯羅夫是一名出色的醫生及生態學者,卻孑然一身,挽留不住心上人伊蓮娜。伊蓮娜為了忠於自己的丈夫,無法接受他的愛。契訶夫劇中的每個角色都錯失了天時地利,而朵金以深刻的理解捕捉了這一深意,這種洞察力貫穿他的眾多作品。他導演的《凡尼亞舅舅》也很注重演員內涵及技巧,在描繪契訶夫筆下人物的同時,演活這些角色,讓觀眾覺得他們彷彿就是另一時空中的你和我。

 

小劇院的契訶夫作品之所以越來越成熟,與其在彩排上下的大量工夫密不可分。《無名劇》斷斷續續彩排了五年,其間演員會參演其他劇目,如莎劇或其他由小說改編的戲劇。他們一邊演,一邊秉承著訓練「永不結束」的原則,將一齣戲中學到的東西用於另一齣戲。《凡尼亞舅舅》只花了兩年時間排練,因為通過在其他契訶夫劇作上所下的大量苦功,朵金和演員已對演繹契訶夫駕輕就熟。憑著這種經驗,《三姐妹》只花了短短一年(以該團標準來講,已經算短)便完成彩排。而且,所有演員都完全融入到群體中,彼此默契非凡,以至他們的演出看起來絲毫沒有表演的痕跡。這種渾然天成、由內而發的表演方式,正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追求的目標之一。

 

從小劇院的《凡尼亞舅舅》中,越來越能看出,看似簡單的表演是由深層的精神情感和形體技巧支撐的。隨著該製作不斷沉澱,劇中暗藏的悲劇性逐漸顯露出來。小劇場的排練是基於 etudes,也就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所主張的有組織的集體創造。在排練該劇時,《凡尼亞舅舅》中潛在的悲劇成分便已初露端倪。

 

朵金雖沒有刻意強調這種悲劇性質,隨著演出時間的增多,這種感覺卻越來越明顯。劇中有一場由凡尼亞、伊蓮娜和阿斯羅夫三人同場的戲,在早期演出時是全劇最惹笑的一段── 香港觀眾若現在看到那場戲,仍然會笑出來。但自該劇上演五年後,直到首演十年後的今天,經過無數次演出的磨練,這場戲被越演越透,如今已發揮得淋漓盡致,表現出人在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並不如所願時所感受到的強烈的痛苦。

 

失去、痛苦、虛度的光陰,這些都是我們從《凡尼亞舅舅》中看到的,儘管劇中在同一時刻呈現了各重大事件的喜劇一面。同時展現的,是劇中角色排除萬難,想要抱有一線理想和希望繼續生存下去的巨大勇氣及信念。當觀眾走出劇場,心中會記得這一幕。(中譯:曾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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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戲劇系講座教授,著有《朵金和小劇院:從過程到演出》(2004)、《羅伯特.威爾遜》(2007,中文版2013年出版)和《劍橋劇場導演法初介》(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