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樹榮與唐滌生的劇場代溝——評華文戲劇節帝女花
文︰Jonathan Ho | 上載日期︰2007年3月30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帝女花 »
主辦︰香港演藝學院
演出單位︰香港演藝學院 »
地點︰香港演藝學院實驗劇場
日期︰15 - 20/1/200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欣逢第六屆「華文戲劇節」再次在港舉行,香港演藝學院戲劇系,分別推出《取西經》及《帝女花》作為參展劇目。其中《帝女花》乃改編自唐滌生先生同名粵劇,更由本地簡約主義大師鄧樹榮執導。

 

筆者素來對唐滌生先生的劇本仰慕不已,對他大部份劇作都較為熟識,另一方面,年前欣賞過鄧樹榮以簡約手法,演繹莎劇《Hamlet》,遂抱著一定期待進場欣賞「劇場版」的帝女花,看一看鄧以簡約手法演繹粵劇經典,又會出現怎樣的效果?

 

本文將嘗試從唐滌生先生的《帝女花》原劇神髓、中國粵劇藝術的傳統並現代舞台的呈現藝術來論述一下鄧樹榮導演以簡約主義演繹下的「劇場版帝女花」當中的優劣之處。

 

在未論述鄧樹榮版《帝女花》優劣之前,能夠有現代劇場界人士,以另一種劇場藝術形式把唐先生劇本呈現,本身已是一件美事。論到作品之豐富,劇力之緊湊,人物性格之鮮明,曲詞之典雅——「中國莎士比亞」的美譽,唐先生實在當之無愧!而唐先生的作品,理應不止限於戲曲的呈現,只是以往未有人有如此的視野或膽量作出嘗試而已!誠言傳統戲曲原劇本,在文學、詩詞、行當配置,劇力營造,以至浪漫淒美的氣氛等元素,放進簡約劇場架構中,能否得以保留?實在是鄧樹榮此一次的考驗。

 

《帝女花》堪稱唐滌生先生三大名劇之首,單看曲詞已見唐生對氣氛營造之功:「環佩聲傳鳳來儀,等閒誰敢輕咳嗽!」、「仕臣遞過紫金甌、翠盤香冷霓裳奏」,將紫禁城內的皇室氣派及深宮儀禮,描寫得非常具體。至於對長平公主和周世顯命途及處境身世的描繪,更是細膩動人:長平由初為公主之尊「甘自寂寞看韶華溜,空對月夜瑞腦燒金獸」的冷傲孤芳至逃難到維摩庵的落拓「泉台未啟思親路,罰我人間再飄蓬」在維摩庵避世期間「不求樂昌圓破鏡,只憑魂夢哭皇陵」及至最後要返回已落入清室的乾清「珠冠猶似殮時妝,萬春亭畔病海棠,怕到乾清尋血跡,風雨經年尚帶黃。」;再看周世顯初登五鳳樓時的少年得志「……輕袍暖帽錦貂裘,敏捷當如曹子健,瀟灑當如秦少游」到上殿受封為駙馬「不須王母瑤池召,金童昨夜早歸班,帝女花香染藍袍,飄上龍庭香更泛」及後落難流亡「我飄零猶似斷蓬船,慘淡更如無家犬」以至最後在乾清殿上與清帝談判之時「藺相如能保連城璧,周駙馬誓保帝花香,拼教頸血濺龍庭,衝冠壯志凌霄漢。」典雅凝煉的曲詞,除足以媲美唐詩宋詞外,更把角色人物的性格及其在劇中的遭遇,描寫得甚為細緻,可惜唐先生原劇本這些凝煉的文字,在今次「現代劇場」的演繹中,皆被刪去,雖說是取捨,但不能否認亦覺可惜!

 

另外,戲曲藝術在劇力張弛之間的設計方面,較多傾向於幽默人物及風趣情節的運用,如此,緊張的氣氛才得以稍作舒緩,人物的性格更具立體的層次感。唐先生對此亦甚善勝場,以《帝女花》為例,周鐘、張千便是最佳例子。如〈乞屍〉周鐘道出公主「死而復生而又生而復死」的情節;〈相認〉周鐘與張千的對答及周鐘與周世顯的譏鋒禪偈,〈上表〉周鐘在清帝、周世顯及長平針鋒相對間的調解等,皆是唐先生在緊湊的劇力時,人物的角力間,所放的幽默藝術。不過鄧樹榮的處理卻把這些幽默情節完全刪去!周鐘、張千的喜劇性格,以至周世顯亦莊亦諧的性情亦被改掉。如此周鐘的圓滑老練不見,只剩一個利慾薰心的老人,原本機謀兼備,莊諧並運的周世顯亦只是一個熱血青年而已。人物之立體多面失去效力,角色性格便難以引起共鳴!

 

戲曲藝術所以動人,在於浪漫的人物,更在於淒美的情節,原劇〈庵遇〉長平與世顯在身世遭遇的描寫,兩人互吐心聲的情景,並〈寫表〉長平身心俱疲的無奈、世顯心情的忐忑矛盾等。在鄧的處理下皆被刪去!如此原來浪漫淒美的《帝女花》則只餘一套現代的愛情悲劇!

 

上列各點,若是為了考慮到將戲曲轉化到現代劇場的呈現,而作出的剪裁取捨,尚可說是無可厚非。不過鄧樹榮對〈上表〉一場的處理卻值得商榷!〈上表〉是《帝女花》全劇的高潮所在:「強顏騙取鳳還巢,重新再露慈悲相」的清帝,假借撫恤前朝帝女為名,而欲沽名釣譽騙取民心。清帝如此假借懷柔的計謀其實早已被聰明的世顯和長平所識破,不過為求清帝下詔釋放前朝太子及安葬崇禎於皇陵,他們才會在乾清殿內,一剛一柔地同清帝展開一場鬥智角力,長平更以「先笑後哭」之計在乾清殿內,向一眾新舊臣子陳述明朝亡國之痛,最後,清帝在面臨人心不服,並威信、統治受到威脅的形勢下,不得不急忙寫下「安陵詔」在長平及一眾朝臣面前履行三約。在場的周鐘看得冷汗淋漓之際,又要忙於在清帝、長平與世顯三人的角力中,作出調解,以力求平息一觸即發的衝突;他一邊要勸止世顯的狂言,一邊又要遷就長平的情緒,更要撫平清帝的怒火……如此的人物角力、劇情的起伏,就正是〈上表〉一場劇力之所在,更順理成章地成為《帝女花》全劇的焦點,可惜鄧的處理卻把〈上表〉原劇的乾清殿,改為清帝與世顯二人的「閉門會議」!沒有臣民在場,原本假借懷柔的清帝,在鄧的導演下,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暴君,而失卻開國君主的謀略!而長平因不滿世顯與清帝的「私下會議」便自闖會議室,而促使清帝下令內宮仕衛強行把兩人押下!原劇人物的智謀、情緒的起伏卻蕩然消失!只是一言堂的暴君專政,此點亦是鄧樹榮處理下最令人失望之處!

 

平情而論,鄧樹榮的版本,當然亦有優勝之處。如他把原劇「二幫」的人物都賦予他們較為立體化的性格。如情竇初開的昭仁小公主、忠君愛國的周瑞蘭、剛烈的周寶倫等,另外他亦把戲曲劇本中比較模糊的場口,給予一個較為合理的交代。如世顯暗訪紫玉山房數月後,而自己主動到維摩庵見長平,張千受命於周鐘父子而揭發長平行蹤等。

 

演員方面:陳健豪的演技素來甚優,今次他演周世顯相比上次演Hamlet的演技,則更上一層樓,楊淑敏亦見流暢自然,陳安然的全情投入,把周瑞蘭倔強但忠君愛國的性格演得甚有層次。林玉盈演技不俗,她把昭仁小公主那份少女情懷演得純真璞質,甚為可人。陳冠中演周寶倫,其努力可嘉,然效果卻出現落差!他演的周寶倫只見一面倒的兇巴巴,而失卻了鎮守於午朝門外的大將風範,陳的演繹,看上去卻像是黑道片中的「古惑仔」角色!畢竟演技還嫩,只要多加努力,多看前人作品,多作練習揣摩,相信日後成績定必更佳。誠言,經典的劇作,搬到簡約的舞台從來都有如臨深履薄般驚險,然而,權衡兩者輕重之時亦應該有所取、捨!筆者記得96年欣賞過Baz Luhrman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後現代激情篇》及較早年「台北復興劇團」改編自莎劇《Macbeth》的《欲望城國》,兩位導演優勝之處,為兩劇既見現代導演的匠心,更不失原劇的神髓。

 

綜觀鄧樹榮自加入演藝學院以來,所執導的三套作品《菲爾德》、《Hamlet》及今次的《帝女花》三劇皆彷如出自同一條方程式:極簡約甚至空置的舞台設計,別具現代名牌時裝品味的戲服,單線條而略帶低調的現場配樂等。令人聯想到,鄧氏下一個作品又能否在此方程式中,作出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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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釋迦世尊、霍達昭、Phillippe Gaulier 學生,達賴喇嘛、蘇軾、Leonard Bernstein Fans, 人材培訓與品牌形象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