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空間──談「進劇場」樓城裏的空間思考與情感塑造
文︰盧勁馳 | 上載日期︰2009年8月17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樓城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
演出單位︰進劇場 »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0-23//11/2008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 »
藝術類別︰戲劇 »

以「引錄劇場」的紀實式創作手法處理近年香港城市發展裏的種種爭論,成為「進劇場」《樓城》一個最大的賣點。無疑,在今年「新視野藝術節」的多個表演裏,這作品明顯是一部最具社會性的創作。到底以這種試圖糅合社會評論與藝術情緒的實驗創作來說,「進劇場」交出的,是一種怎樣的新意?現試圖就從它的空間主題入手,細讀其中繁雜的詩意情緒。

 

空間敘事

 

「引錄劇場」雖然是作品的重要賣點,大量的採訪與摘錄不過見出創作人對主題把握的深刻程度,總難以達致所謂「忠實呈現」的追求。正如媒體總會有其報導角度的限制,創作人對訪問對象的選取,訪問內容的摘錄以取表現的方式自然有其藝術取態。縱觀全劇,「進劇場」明顯只能涵蓋一個典型的中產媒體對這個議題所能把握的論述方式,大致上點出了保育和發展多方面的利益和情感的矛盾;但對於個別階層內部的張力,如地產商背後的投資機心、或保育人士的思想源流,都無法進一步深入探討,莫論納入那些從未在媒體發聲的少數社群,如外傭、少數族裔和殘障人士對城市空間的看法了。

 

當這作品不可能是個具社會學研究價值的採訪習作,而其呈現的聲音也無異於媒體裏的種種社會言論,所謂引錄劇場的藝術價值就取決於其對資料的組織、表現和碰撞之中所產生的情感內容。但在解讀劇裏清逸的意象所體現的情感思路以前,也必先談談創作人對採訪材料所組織而成的論述角度。

 

《樓城》的敘事大致依從歷史時序,從香港戰後發展,殖民政府的海港開發,房屋政策,到地產市場的主導,最後以近年對香港城市發展的討論作結。從中穿插包括殖民官員、專業人士、地產發展商、建築業界的不同崗位、保育人士、以及不同世代的香港市民,分別以各場景或形體群戲演繹他們對香港城市空間的獨特感覺、期許、憂慮或省思。敘事以列舉這些言論的多個對立面向,以極化其中矛盾的成份來帶動故事的高潮與昇華,從市民起初屈居惡劣的居住環境,到發現對成市空間的生活感覺,最後以意識到地方與香港人身份的關係作結。故事的結構有點像往日那種「我係香港人」講述香港人身份故事的一個空間面向,但以其實錄的材料來看,又不必查究這個身份敘事的虛構成份。總體來說,這個故事的確成功把握了近年的空間議題對港人身份的思考,但在確認這個身份意識的同時,這個演出如何走出同類作品往日的困局,如何對這個身份意識注入更豐富的價值內容呢?

 

一個屬於空間的身份

 

若單是又來翻炒香港人身份的故事當然了無創見,但《樓城》的港人身份故事所憑依作為身份建構的內容,已非往日那種所謂的城市特質或集體回憶,而是一種人與空間角力得來的一種自覺,甚至是價值的認信。

 

談到空間自覺和價值的問題,不得不借用哈維爾(David Harvey)的人文地理學討論。在他的《希望的空間》一書中,他指出,要理解對將來的希望和現實空間的關係時,必須討論西方思想傳統中「烏托邦」(Utopia)這個觀念與城市發展之間的關係。簡單來說,其實所謂的烏托邦,就是人把一種對空間的既定構想,落實成為一個真實的物質世界。

 

任何非人化的規劃,都是某個掌權意志的烏托邦實現為一個真實空間的後果。於是,要改變這種命定了人們生存狀態的歷史事實,必須落實另類的烏托邦想像與主流的發展觀抗衡。由此觀之,《樓城》的歷史敘事,就是在尋找一種另類烏托邦的論述可能。

 

如果根據哈維爾的分析,香港今日主流的城市發展觀,是源於這幾十年來對受一種全球性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烏托邦理想所主導的發展主義(Developmentalism),那末,當觀眾從繁忙的城市生活中走進劇院,其實已開始進入尋索另類空間的議程,但正如我在開段指出,這個創作從來不在於呈現社會的現實,更不會向你提供一個像示範單位的空間理想的選擇;與其說它是提供一個另類空間的議程,不如說它是一個探索如何讓我們在現實的空間選擇中,建構一種深深地影響我們做抉擇背後的情感意識。

 

空間中的倫理情感

 

因此,《樓城》這個港人身份故事,藉著不同言說位置之間的矛盾,開展這部空間意識史的發展。這個敘述角度肯定了社會是透過不同類型、不同位置、不同形式的角力所塑造而成這個事實,空間的自主從來就難以迴避任何對抗的意識,就像舞台一開始就確立了左右兩個三維空間的佈置,角色必須穿越其中。邊界雖然界定了不同領域裏人的進出與流動,但從第一場演員在其中一個空間裏來回進出,以及後來亦多次出現那個多導向的箭嘴投影,令人想到這個城市空間流動多元的本質。

 

即使在強烈的主流發展大勢中,人無以逆風以行。樓城,作為希望空間的應許之地,其多元脈絡的本質仍然容許在多番轉折之中,尋獲可行的出路。問題是,在面對帶著不同期許的社會矛盾時,位置彼此之間的衝突、搏鬥、抵禦、呼喊、告白、申訴,如何藉著空間的佈置與選取,沒有落入眾聲喧嘩的犬儒敗局,反而重新建構成為理解時間推進的動力,甚至是歷史的節奏。那是介乎於殖民者與住民之間,發展商與工人之間,推銷員與消費者之間,各式各樣細緻的情感宣示,無以歸類收編的情緒印象,在分明、簡約、清麗的城市景觀裏,時而垂降移換,時而輕奏如身體的嘆息,時而急吹成為分明的雨線斜劃,然後,在某個不為意的章節裏,有些既定的位置已經改換,又或許,更為可怕的歷史真相才被發現。

 

任何凝固的空間都不可能是發展的憑據,唯有在節奏之中,我們才感覺到甚麼是發展,甚麼是進步,這不可能單單取決於感官,更在乎身體自身,因為節奏的本質,就是血脈。激動時疾呼,然後靜止,靜止之後可以聆聽,或是細訴。在壓迫者面前堅定不移,在受害者面前張開對自然世界的傾聽。在這種不斷延伸的空間觀照裏,才可以對都市生活有更深刻的領悟和期許。

 

如果要我在這一切繁雜多向導的情感辯證中,歸納幾句關於《樓城》嘗試為香港人的身份意識所注入的價值內容,我只會說,這個劇場所呈現的希望空間,在反思城市發展的同時,還召喚我們成為一個寬容、敏銳、堅定的主體去創造這個城市的未來。

 

「大專學生劇評寫作導領計劃」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2008)主辦,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策劃及統籌。


(原載於2009年1月第36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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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進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