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巴他巴斯與室伏鴻:人馬的沉思 久違了的沉思
藝PO人︰火靈  |  2012年6月13日

看畢整個演出,靜思良久,都未能反應過來。離場時,沒有聽見本地觀眾在討論演出,倒是在討論到什麼地方宵夜。也許,他們都不太能反應吧。無疑,這不是一齣典型在港上演的藝術節目。它糅合了多種媒體,舞踏、馬術、超現實主義甚濃的詩,每一樣都衝擊著香港人對劇場的認知,是噱頭,亦是問號。性急又繁忙的香港人,對於在星期一上演的文娛節目再加上毫不熟悉的元素,反應自然冷淡。難怪大部分座上客都是外藉人士,當然這也是「法國五月」的特約觀眾群。相信有部分在港定居的法國人多多少少帶著「憑藉家鄉之光,好好重溫家國情懷」的想法而入場。但是這是一齣合家歡的節目嗎?顯然不是。香港有個有趣的現象,就是一般香港藝術節、法國五月等,有時會演變成某些「上流人士」或某國家同鄉的社交場合。有些富娛樂性的節目用作聚舊或點綴枯燥的生活倒是不錯,筆者不排除可能小部分觀眾誤以為「人馬的沉思」是馬術表演而入場。然而筆者相信不少觀眾都會同意這是一齣高藝術性而有深度的劇場,不算是老少咸宜。


當平行時空交錯時


在這空間的靈魂人物,分別有來自日本世界最知名的的舞踏大師──室伏鴻及後現代馬術劇場的先驅的巴他巴斯以及四匹馬兒,亦不少得《馬爾多羅之歌》(見下文)。人與馬之間的化學作用在兩位大師的合作下,創出另一個超現實天地。暗黑舞踏本來是為呈現人性的真實而創,卻同時真實得令人難以接受,不單因為它顛覆了傳統美學,更是因為人不能接受醜惡的自己,但有時偏偏要從極端中重新認識自己。室伏鴻的肉體藉著舞踏游離黑暗邊緣,引領思緒探索人性,最後從沉思中重生。


而另外四位藝術家──馬匹,在巴他巴斯的引領下不再是在草原上自由奔馳的野馬,反而在台上表演「思考」。馬也會思考?事實上,馬匹在沒有人類的指揮下,大部分時間都不是在奔跑的。這個看似荒謬的靜態才是真實,那喚醒了筆者放下對他們的標籤,細看那真正屬於他們的生活。


開場前,室伏鴻早已在台上的鋼琴上靜坐著,讓思緒好好沉澱、蘊釀。上半場,台上的活動談不上活躍,大多只有馬兒的慢跑,舞者基本上都是靜止的,自我憶思似的。他眼神空洞,兩者也沒有什麼交流,就像活在不同的時空。其中有一幕,室伏鴻順著他的舞動敲打他身後的金屬片發出「雷聲」,加上他哭笑難分,就像如雷貫耳的的自嘲。而台上的馬對此不但毫無反應,更施施然地繼續移入舞台。儘管各自各在台上有自己的小宇宙,但有時它們的動作是在出奇地呼應。這彷彿告訴我們:可能在另一個空間,另一個靈魂活在另一個形態正回應著我們這一刻。到後半場兩者開始有點滴的互動,同時「天上」流下那幼細的白沙為台上那「黑暗氣息」注入了生氣。那流沙,是水是時間,相信不同的觀眾有不一樣的感應。當舞者走進那沙池時,靜默地接受洗滌。當最後一顆沙徐徐降下,舞者和平地淡出沙池,定神回來,凝視馬兒。那交流猶如一個剎那間的醒悟,總結了雙方在不同時空下的沉思。


當畫面緩慢時,背景音樂從潛意識探出頭來,不得不注意它。總括而言,它走著與視覺相反的發展路線。沒有愈來愈豐富的聲音,反之,它由當初迷幻而有層次的朗誦到後期平平無奇的誦讀。可能當中有些創作目的筆者未能參透,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在開場時音樂確實營造了令人期待的氣氛,而筆者亦看得出觀眾在期待著「爆發」的那一刻。不過可能因為創作者想深化其插曲式的(episodic)、超現實主義的(surrealistic)表現手法,才刻意「禁止」音樂有拋物線的發展,以免給予觀眾錯覺。在整個編排而言,音樂的作風似乎有點過於保守。畢竟,詩是其中一位主角,處理手法不妨大膽一點。


《馬爾多羅之歌》


整個演出,節奏都是緩慢的,有點像台灣無垢舞蹈劇場儀式般的莊嚴。沒有很多刺激舞動,亦沒有明顯的主線,貫徹整劇的是法國詩人洛特雷阿蒙的《馬爾多羅之歌》(節錄)。相信讀過此書的都曾迷失於詩人創造的幽暗怪異而充滿毒液的文字空間中,真空了我們的思維,彷彿我們接受多年的教育無一能派上用場。詞與詞之間沒有實在的關聯,句與句之間卻有著一絲的聯想,徹底地打破了文學的邏輯,也粉碎了我們的故有的知識。在它面前,一是架起鐵門,一絲也不容進入;一是任由它凶狠地入侵我的靈魂,讓黑色的毒液衝擊著紅色的血液,使不出一毫還擊之力。詩,需要時間沉澱,好讓混合的意境、寓意慢慢崩解、離析、浮現。而對付這首詩,則需要更狠的對話,把它拆散,剝掉血肉,重組骨頭。換言之,與這齣劇的對話,也是一場翻雲覆雨的互動。


場刊上的詩,應該是不容易即場消化的。看了沒看,沒有分別,那便乖乖的坐在軟席上讓舞台瘋起來(注意,這並不代表他要瘋狂地動)。全身慘白的舞者遇上無常的騎士與他的馬匹,加上黯黯的燈光,教人摸不著頭腦。縱然如此,舞台上卻營造了一個懾人的氣氛,即使觀眾看了文字後不明所以,也在不知不覺中溶入了那個空間,著實地沉思。可能是期待著舞者何時再動,可能是思索著馬兒在台上的意義,可能是在努力消化喇叭正朗讀著的詩,也可能在想著這是什麼鬼戲。反正,每人都在思考中。內容變得不重要,最值得注意的是它喚起了不少香港人早已遺忘的空間,一個思考的空間。在香港,生活步伐都太快了,沒太多停下來的時間,漸漸也忘記了什麼是靜止、什麼是思考。台上鈍鈍的移動,配合虛幻不實的音樂,聆聽一收一放的朗讀,重新調節我們的呼吸,同化我們意識的步伐,引領我們進入冥想國度。我們的思考已經是與作品的一種互動,是內在的。


雖然整個演出都沒有很有活力的「盛裝舞步」,更沒有叫人興奮的高難度表演,讓某些觀眾有點失望。 畢竟,這不是馬戲表演。這劇打進觀眾的內心處,掀起的是內心說不出的平靜,絕對的靜止不就是翻雲覆雨後的狀態嗎?欣賞它就像品嘗好的咖啡一樣,剛入口的味道可能有點苦澀,甚至有點酸,不太吸引。但當你呼氣時,那陣咖啡香卻忽然跑出來,喝畢數小時甚至整天,呼吸間它的餘香仍然揮之不去。同樣,一齣深層次的劇場,其內容未必能在腦海中生存很久,但它的餘波卻是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