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
最終逃不過時間——評進念.二十面體半生緣
藝PO人︰Yan  |  2012年10月15日

如果借用張愛玲的名句,生活就是一襲華麗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蚤子。那麼這場《半生緣》便是一張織滿了時間的網,裡面鏤空著世事蒼涼。


演出長度比想像中長,但換個角度想,對於劇中人這十八個春天也就一晃眼就過去。幕布上顯示著現實中時間的殘忍的鐘,不斷地提醒著觀眾這時間的落差、人事的番轉,不知是在戲裡還是戲外。時間終須是相對的了。不僅如此,全劇處處也在玩著時間的把戲。開始時滿幕的鐘錶,那首關於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的歌,巨大的一年365日525600分鐘的倒計時。這些是明著玩的把戲,而暗著玩的那些,或許要更出彩些。譬如,那即時顯示的合照。不得不承認,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


不僅僅是合照被瞬間呈現了出來,把時間線一下子拉直。除了這種破壞了時間連續感的技巧,更好的地方,其實是合照的內容本身,除了四個男女主角,連唱歌的金燕玲也放了進去。仿佛喻示著一種隱藏更深的涵義:那歌聲不是伴奏而已嘛?不是只有觀眾聽得見的嗎?難道那歌聲是一直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的嗎?


音樂在戲劇中可能有好幾種不同的角色:現場的聲音是一種,讓觀眾感受劇中人的聽覺;渲染情緒是一種,不在現場出現的,譬如小調的鋼琴曲可以增加憂傷情緒,但這並不要求戲劇中要出現鋼琴而且有人在彈奏。但《半生緣》中配樂的巧妙的跳轉,像極了巴赫那首轉了調卻察覺不出的賦格一樣。


很自然地,觀眾就會把一開始那歌聲當作牆外人語,因為歌詞中流露出的訴說著故事的抽離感。但如果仔細回想,很多音樂的部分,其實是穿插在劇中人的生活中的,最明顯的是劇中人隨著音樂起舞的場景。對應著建築是空間的藝術,音樂就是時間的藝術,所以,這裡不斷發生的音樂的顯隱的轉換,不斷跳蕩於場景內外,其實也是時間的把戲。我們一時自詡我們已經跳脫了時間之外,實際上不經意又被拉了回去。


儘管如此,雖然音樂是出彩之處,但分寸的把握似乎就欠缺了些。好的東西,宜少不宜多,宜精不宜濫。到了最後散場時,身上像是蒙了一層重重的老上海的唏噓氣,被音樂慣的,而不是情節和表演。


現場的空間佈置,簡單而精到,整體的觀賞畫面相當懷舊而層次分明,椅子作為一個主要道具也被運用得很好,在幫助演員進行空間轉移,暗示不同角色之間的關係方面,自然而不唐突。如果說到演出的部分,在很多明顯是兩人對話的場景之中,導演都有意讓演員面對著觀眾,而不是面對對手來說對白。這個處理增加了演員的難度,因為不是從對手的表情神態來表演自己的部分,而只能面對觀眾,去想像對手的神情,作出自己的回應。另一方面,其實放大了觀眾欣賞的空間(但也最容易暴露演員的短處)。


總體來看,演員的表演也平均,有些細微的情感位把握得很好,例如叔惠得知翠芝訂婚時的無措。但可能是情節選段的問題,反而是最能刻畫人性內心複雜的地方沒有被爆發出來,譬如曼楨被污辱後對於姐姐和世鈞的複雜心理,只是用掌摑和伏地便過去了。另一個角色,曼璐,是很豐富的一個人,那大紅睡袍實在讓人過目不忘,她在犧牲與報答、尊卑與貴賤之間的掙扎是原作的一個亮點。在她進行此番內心獨白的時候,觀眾反而被投射在紅色幕布上的巨大字幕分散了焦點,都只注意那懾人的視覺效果,而忘記了字幕籠罩下在掙扎的演員。這裡是舞台技巧搶過了情感表演的風頭。對我而言,戲劇,當然也看舞台,但更重要是看表演。表演能借著舞台來昇華當然更好,但被舞台掩蓋了表演,則是失色了。


最後還要一提的,是蘇州評彈。那腔調,和老上海的蒼涼故事很是相應。男腔低沉而有力量,女腔抑揚而繞轉,加上三弦和琵琶的短促音節,人聲和樂聲互融,一開始便讓人恍惚了,似乎聽著的不是一個老上海故事,而是千百年一直迴蕩在民間的愛恨交雜的對話。不過,還是正正對應了整場戲關於時間的一個註釋。這不是一個蘇曼楨和沈世鈞的故事。這是千萬個蘇曼楨和沈世鈞的故事。變換的不過是時間,不變的是情緣愛恨。


正是,哪管歲月流轉,不過人間尋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