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舞蹈——奧尼金與月滿連連看
文︰洛楓 | 上載日期︰2008年4月18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奧尼金月滿 »
主辦︰香港藝術節協會有限公司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關於愛情、關於舞蹈、關於愛情與舞蹈,如眉目傳情、欲拒還迎、或同床異夢;也關於身體,自己的、別人的、一個或兩個、台上或台下,身體與舞者不可割裂的關連;然後還有歡愉、神傷、遐想、溫柔或暴烈、抑壓或發放,是藝術節兩個矚目的舞蹈演出:

 

古典雅緻的芭蕾舞劇《奧尼金》

 

後現代舞蹈劇場的《月滿》

 

當華燈昇照,是無數故事、意念、情緒的繽紛張揚;落幕以後,卻是餘音繞樑、餘情縈懷的迥念……

 

1.《奧尼金》的心理魔像

 

《奧尼金》是史圖加芭蕾舞團(Stuttgart Ballet)改編自俄國普希金(Pushkin)的詩劇,講愛情的錯失,先是天真爛漫的鄉村姑娘泰坦尼亞單戀桀傲不群的詩人奧尼金,卻被拒絕和傷害,然後是數年後奧尼金再遇成熟艷麗,即將嫁作皇妃的泰坦妮亞,欲重奪芳心而失敗。這樣的故事配以芭蕾舞劇的演出,自然浪漫而刻骨銘心,滿溢塵世間恨錯難返的遺憾。舞者的演出俐落細緻,肢體的張合與收放充滿力度與情感,尤其是飾演男女主角的首席舞者,腰身的靈活、眉眼的哀愁、凌空的飛躍、單足立地的轉體等等,都充份配合和建構起伏的情節。其中最具詭異氣氛的是「泰坦尼亞卧房」一場,借用長鏡讓女主角幻想思念中的情人走出和走近,並與她共舞熱情和纏綿,最終幻影又自鏡中消失,祇留下一封未完成的告白書信。這個場景塑造的少女情懷充滿弗洛依德的心理層次,人的潛意識化衍外現,鏡由心生、心生幻相,是魔障,也是慾望,是全劇最旖旎的風光。事實上,泰坦妮亞愛的是幻想中熱情如火的奧尼金,而不是日常生活裏那個自私冷酷的真實個體,因此,這旖旎的風光不會太長,終會夢醒和覺悟。這場景道盡「愛情」的虛有本質,回應開首第一場眾少女嬉玩古老的民間遊戲:「誰望向鏡子,便會見到自己的意中人」,不錯,泰坦妮亞在鏡中發現了企在身後的奧尼金,但這終歸是她一生無從把握的幻影!

 

泰坦妮亞對奧尼金的情愫無疑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可惜在他們數年後重逢的場景裏,編舞者卻未能淋漓盡致地掌握這種事過境遷的震撼與無奈,在結婚舞會上主角二人的雙人舞儘管激情、跌宕、精巧、唯美,但仍稍欠磅礡的劇力與充沛的感情向度,令追踪故事半個晚上的觀賞者難免若有所失!

 

2.《月滿》的水漾風情

 

台的右端祇放置了一塊巨型大石,並任水珠、水花、水柱、水簾激打其上,是水的各樣可能,載在杯中,瓶內,含在口裏、灑在身上,或形成水池鋪滿舞台的後方──這是翩娜.包殊(Pina Bausch)的後現代舞劇《月滿》(Vollmond) 的視覺意象,講生命力的流動、節制、發放或浪擲,講慾望在內的蘊藏、攪動,向外的流瀉、傾注。十二個舞者有男有女、高矮肥瘦、青春的、中年的、標緻的、崢嶸的,有的身形秀美、有的裝束古怪,或顛倒眾生、或平凡笨拙,包羅萬有,差不多涵蓋芸芸眾生的形相,總有一個或一貌跟自己近似。這些舞者從台的左右或後方連續不斷的進出、疾走、飛躍、靜止,或彼此觸碰、拼鬥,彷彿借用身體的力度與虛耗說盡人與人之間各種關係的存在狀況,有纏綿抱擁彷彿要合成一體,有兩兩三三的角力拉扯彷若佔據與排斥,有各不相干的冷漠與置之不顧,也有各不相讓的僵持與死纏爛打。上半場比較輕鬆、愉悅、歡樂,彷彿是對生之頌贊,對情愛的追逐和艷羨;下半場顯得抑壓、沉重、鬱鬱寡歡,彷彿是情慾的耗盡帶來死亡的黑影,心力的勞損下有無法填滿的空虛寂寥,以及憤懣不平。然而,到了完場時,還是來了一場狂歡的羣舞,舞者拿出各種道具、器皿,潑灑水花、水柱,打在石上,倒在身上,激在水池的邊緣,或以自己的身體、衣服和頭髮,撥動水的各種形狀,流在臉上、甩在髮端,揚起的水光流麗幻變卻稍縱即逝!這個場景有如嘉年華會的慶典,卻借水的無形、難於掌握留存、容易散滅卻又無處不在的本質帶出蒼涼的氣味,可以想像狂歡過後是覆水難收、大江東去的寂滅!

 

所謂「舞蹈劇場」(Dance Theatre)就是不依賴情節、人物來說故事的表達形式,而翩娜.包殊的風格更着重舞者身體與情緒的關連:「身體」作為表達的工具,「情緒」作為代入的符號,而觀眾再根據自身對特定舞蹈主題(如生命、情愛、性別)的經驗,註釋台上充滿斷片、斷想的肢體動作,在黑漆的劇院空間內台上台下作情緒的交流、情感的認知──那個晚上坐在台下,我是感動、歡愉和哀傷的,當舞者柔韌的長髮激起波光瀲灔的水簾時,生命的奇異讓人覺得體內充滿澎湃的動力;當舞者俯伏水池艱難奮進的時候,卻讓人感悟寸步難移的生命處境或停滯不前的愛情狀態,而這歷程猶如浸在水中的身體,是身不由己也是無法休止的!當兩個或三個舞者來回的擁抱、推開、拉回來又彈開去,使人神傷情愛的角逐不過是一場身體的爭奪戰,而且往往不受思想或理性控制,也不會以個人的意志轉移──翩娜.包殊的舞蹈劇場寓意豐富、意象鮮烈,雖然有人認為《月滿》沒有驚喜,仍是編舞者過往的母題與風格再現,但我仍然沉醉於這浸漫水氣的世界,忘我地在水裏來而往返,過盡千帆……

 

《奧尼金》演出日期

19 - 21/2/2008

 

《月滿》演出日期

29/2, 1 - 3/3/2008


(原載於2008年4月第27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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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廣播節目《演藝風流》客席主持,著有《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