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幸福——評命運建築師之遠大前程
文︰張綺霞 | 上載日期︰2011年5月20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
演出單位︰非常林奕華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22 - 24/10/2010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從宣傳,場刊,到寶貝、摩西、小鬼乃至每個角色口中總離不開的那個詞語——「幸福」。而這場劇,真的在說幸福嗎?

 

幸福的答案其實不過來自於一個「安」字。然而整場劇大約有四分三的時間都是說「不安」,然後倏地,隨著女主角的失明,「安」的主題才突然出現。寶貝遇上王醫生,學會用心看東西,最後獲得幸福,相比起前半情感掙扎,兩人的感情可以說是無跡可尋。最立體的幸福也只有管家朱銘和工人Jenny、Joe一對,前者安分守己、了解自己、關心他人,是支撐全劇的安定力量﹔後者的故事一直鋪墊在三個主角身後,即使物質缺乏,沒有房子也能完婚。可是寶貝真的愛醫師嗎﹖Joe和Jenny的一對,如何超越生活瑣事的磨擦和苦惱成就一段愛情呢﹖幸福就這樣容易和迅速,與物質無關嗎﹖

 

劇中呈現不安的關鍵在於「房子」,這裡的房子也是「心房」,每個人都為自己的心房加上許多牆,如城市為慾望加上形象般,把許多精神上的東西,變成物質的追求。三個主角被困在自己的房子裡,雖然常有交流,卻從不肯好好打開自己,不安與不幸由此而生。

 

摩西與房間

 

在摩西的思維裡,房子只是實際上的空間,一種手段。他想造一個幸福女人的家,但卻拒絕給女人幸福。如同他自己所建的那些樣板高樓,他自己也是個樣板人,保持神秘和高貴的姿態,即使關心或創造,最後總要離開,不為甚麼停留。情感只是消費的附庸,只有理性的人才是支配大眾的贏家。剩下一堆濫情的寶貝,正好符合他設計消費的需要。他們兩個穿著晚裝,活出豪宅廣告中的生活,如此荒謬卻是每天媒體所宣揚的「幸福的家」。

然而所謂「家」並不只是「共同空間」的概念,而是無所隔閡的親密。寶貝想要為喜歡的人打開窗子,然而摩西只思考窗子應該怎樣開;寶貝生氣,他只想要造一個「生氣的空間」讓她冷靜;寶貝想要一扇為他而開的窗,但他只想到造一個充滿窗子的「偶遇」房間,迎合一場各取所需的遊戲。舞台上的房子如寶貝的心房,漸漸拆下了牆壁,摩西卻常常自己跑開,獨留房子裏,保持買賣關係的距離。摩西只是女人慾望的建築師,給寶貝希望,卻不肯滿足她。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幸福是甚麼,他只是遊戲中的贏家,從來不會為甚麼而安定。隨着寶貝的離開,他終於醒覺到,自己與小鬼,其實只是同樣把物質慾望放在首位的「我們」。在城市裏,幸福不是來自建立,而是拆卸。

 

小鬼與門

 

如果摩西是城市的慾望設計師,小鬼就是這種慾望的忠實支持者,稱職的推銷員,甚至把這種慾望看得比寶貝還重。有了發財夢,城市裏的每個人都相信自己能爬上有錢人的位置,就不會質疑以物質的慾望主導一切的觀念。小鬼發財的渴望,如寶貝渴望被「看見」一樣,只是自卑地希望得到尊重和羨慕的眼光,因此這種渴望永遠不能滿足,兩個人總在不安中度日。

寶貝與小鬼的相處多數牽涉到「門」的意象,門是情感的出口,但他倆的情感被困在兩人的失落與自卑建成的圍牆中,找不到一道「可以自由地走進走出」的門。後來寶貝跑回舊居,兩個人摸着門框,卻沒有勇氣推開。最後寶貝已經打開自己,準備好讓另一個人住進自己心裏,但小鬼仍未從自己的夢中醒過來,認為失去寶貝就如做不成富豪,只是命運和財力使然。讓寶貝明白,無論在破屋還是豪宅,他們只是在扮演幸福而已。

 

寶貝與畫

 

如果幸福的想法需要別人定義,那只會給自己帶來不幸。寶貝之所以不幸,是因為她把設計「家」的主導權交託在別人手中,渴望由別人帶給自己幸福,如同城市裏被主導幸福話語的人。有好幾次,寶貝拿着摩西送的畫,框內框外的人如此相似。摩西構想中充滿夢幻氣息的寶貝,與畫家筆下的哀愁空洞的姿態,只是一種以自己為中心投射的形象。但寶貝卻把形象當成是自己,隨着摩西的若即若離,「被看見」的渴望也愈來愈深,迷失於真真假假的情感中。驟然發現,摩西所給的一切都只是設計,自己根本沒有「吵」到摩西的權利。畫沒有了眼珠,畫中真實的女人卻擁有自己的靈魂,隨着寶貝的失明,虛假形象的崩落,寶貝才發現活潑開朗的自己,感受用物質追求精神的虛妄,明白自己的幸福是甚麼。舞台上李心潔的形象出衆,演技收放自如,為寶貝加入另一層次的,更感性、智慧和寬容的意涵,是劇本設定以外的驚喜。

 

不幸才有戲

 

全劇劇情與偶像劇定位的相似,加上不斷出現的廣告場面,就如每天四方八面來的資訊,都在告訴你「甚麼是幸福」。但這場劇能超脫這種框架,集中於「甚麼是不幸」,給人清新之感。幸福從來都很少成「戲」,童話故事往往最後一段才「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劇的結局仍脫離不了童話結局的形式,幸福和不幸之間截然斷裂,過渡地帶不足。幸福不只是精神上的,正如「家」有人也有空間,只專注於空間的追求並不能幸福,把精神放在首位,是否就能直接獲得幸福?或許作為在世博上及兩岸三地演出的,面向大衆的劇場來說,以淺白和鮮明的風格,讓人意識到並接受「我們正在不幸」,已經很足夠。

 

在香港,一方面卑微的住屋需要無法輕易實現,另一方面豪宅的廣告幾乎充斥媒體,這種荒謬狀態正與劇中所述同。結局對幸福匆匆的結論,總讓觀衆覺得「不到位」,找不到如何從這種狀態中解脫的答案。或許這是一片讓觀衆主動反思的留白,要回歸到最老掉牙的說法:「幸福是要自己爭取的」。

 

「藝評新世代──藝評寫作導領計劃2010」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新視野藝術節)主辦,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策劃及統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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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自中大中文系,喜愛文字和不同的藝術形式,偶爾寫小說和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