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瑜,給我寫一封推薦信好嗎?
文︰程展緯 | 上載日期︰2020年1月21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我和瑜的合照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其他 »

2020年1月

 

歐陽瑜司長:

 

你好!我是來自香港的藝術家程展緯,我先前寫信找澳門治安警察局出入境管制廳幫忙,為我引見你,我想他們處理事務太繁忙忘記了,都是自己直接寫信給你比較有誠意。

 

今次來信有兩個目的:

 

一是想找你幫忙寫封推薦信給香港藝術館,說服他們聘用我做香港藝術館夜更保安員。

 

二是想以一個保安員的身分邀請你來港參觀重開的香港藝術館,是很值得的呀!信中也附有導賞內容以作答謝!

 

程展緯

 

你可能會驚訝一個香港人為甚麽找你給我寫推薦信,這種面目模糊的筆友過分熱情的表現或會嚇怕了你,但我還是善意的以最大的信任寫這信,期望你有足夠的耐性看完這信,相信我,這是一個重要的澳港文化交流時刻。

 

為甚麼我找你呢?這念頭其實是由我上一次被拒入澳門境時被自己的身份證出賣開始。不少香港朋友知道我身份證照片與別不同,相片中的我是張開口的,這幅「奇怪」證件相其實是香港一件好重要的攝影作品。但我最後以此身份證入境澳門時卻被拒,而理由竟是「存有強烈跡象顯示,利害關係人企圖入境澳門特別行政區從事危害澳門特別行政區公共安全或公共秩序之活動」。是多受驚的地方才會害怕張開口的香港人?然而這麽嚴重的指控勢將影響我保安事業的發展!

 

 

我查遍全球有管理身份證工作經驗而現在又負責文化工作的人只有你一個,只有你才能願意花時間明白這身份證的心思,在道理上你也有責任就你同事的錯判對我作出補償,請給我寫信,還我清白好嗎?

 

身份證相是甚麼?你我都知就是政府在這照片形式上僅僅關心那公民是否還是生存?認清容貌就可以了……這照片不須表現你的生活我的靈魂,是一種標本攝影。標本攝影是一種累積被同質化後,來觀察差異的資料庫形式,在失溫的屍體中,從死亡中認知他生存的模樣,其實是一種有罪疚感的美學。

 

程展緯2005年身份證

 

我在香港換身份證時會幻想政府官員有一粒掣,按了後全港市民的肖像就會像在歷史自然博物館的昆蟲標本櫃般,在他面前全部羅列出來,我希望官員在差異中會發覺不是所有公民都乖乖合上口,總是要有人張開口發聲,這才是社會的本相。我回想2005年更換身份證時,我堅持張開口拍照換來的是一個歷史時刻,那就是公務員「攝影師」向市民提出第一次美學要求——「先生,可否合上口,這樣看不太雅觀。」我聽了後很是窩心,他不是說我這樣違反了甚麼規則標準,而是關心我的個人,那怕只是外觀,最後他知我是做藝術的,就容我拍了。

 

程展緯2015年身份證

 

故事未完,2015年雨傘運動後香港社會運動進入低潮的年代,我竟遺失了銀包,也遺失了身份證。補領時怕拍不回張開口的公民身份證相,於是我一進入換證中心時,就皺著眉頭張開口,讓他們以為我一直就是這樣,也因為心情緊張面容有點扭曲over了,然而除了第一張因拍得矇而要翻拍之外,拍照過程異常順利,我卻感到一點失落。因為那就是說這公務員放棄了我,「攝影師」不再提示整理儀容。

 

羅致光局長

 

現在回看,公務員都可能知道,香港人的生活日常就是像這表情般困惑,攝影師忠實的回應,也是公務員反映社會狀況的責任,公務員能讓公民坦白表達自己,和把社會溫度忠實上報是一個政府有效自我修復機制。一個完整的社會秩序不是硬把活生生的人套進預設框架,就算講求效率也要保持警覺,看不同人在框架中的差距而提出富有同理心的適切的協調應變,你作為社會文化司長,你的工作範圍包括部分社會福利事宜,我相信你會明白,但你來港時不要告訴羅致光,免得你跟他學壞。

 

對了,歐陽瑜司長,聽說你在升任社會文化司長前是負責管理身份證局,你一定知道那個掣在哪裡,在澳門拍身份證相有人也可張開口嗎? 

 

司長,你的同事說我危害安全,真係冤枉,我是一個合格的保安員,曾在2013年和2019年考獲QAS優質保安證書,五十題MC錯不過三題,算是保安界的高材生。怎會說我危害公共安全呢?

 

我對做保安員的興趣其實是由2013年開始,我有一種人類學家的好奇心,你知道嗎?保安員是香港最大的cosplay群組,穿上了制服,扮演管理著一個空間,卻沒有實權。他們借出了眼也借出了語言和身軀給躲在閉路電視後的IC,這種管理模式正正是港澳政府現實政治的管理操作,對香港人來說應不太陌生,借出屍體,扮演別人設計下的生活,也是標本美學之一。

 

Damien Hirst《生者對死者無動於衷》(網上圖片)

 

我對標本美學的興趣是在「九七回歸」前從英國藝術家Damien Hirst的作品《生者對死者無動於衷》而來的。他把一條野生捕獲回來的十四呎鼬鯊連內臟放進一缸稀釋了的甲醛水中。藝術家為了鞏固鯊魚的外型,用了200根針穿插牠的身軀,鯊魚張開了口可怕的姿態懸浮在劏房般的水族館上,不是,是注滿了稀釋甲醛的透明棺材。人類是世界上唯一一種動物為自己的恐懼而來造像,然後靜心觀看。

 

2013年香港海洋公園鯊魚館因臭氧超標導致六條鎚頭鯊死亡,2014雨傘運動那年海洋公園鯊魚館擴大了五倍,成為亞洲最大型的動態標本櫃,2019年政府數字顯示我們還有超過廿多萬人住在劏房,不透明的標本箱。

 

有些藝評人說Damien Hirst的原意不是在於保存這具屍體(其後鯊魚腐爛了),是想呈現資本或科技對生命的不能操控與征服恐懼的不可能,巴巴巴巴巴巴巴,然而博物館總是關顧如何保存物料的技術。

 

1993年美術館為了「更有效」保存這作品,把鯊魚的內臟取了出來,維基百科上Damien Hirst表示作品「不再如以往般可怕和真實」,因牠已「毫無重量可言」,然而我主觀覺得最懂得作品的人卻應是一個美國對沖基金經理,他在2004年以800萬收購了作品後,投入大量資源維修了這恐懼物,然後2006年把整條鯊魚丢了然後換了一條新的,並把該作借予紐約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展覽至2010年,其實他知道最大的恐懼物不應是鯊魚,而是盛滿稀釋化合物的透明標本箱,奪走靈魂裝作生存的劇場。

 

程展緯《黑夜,白雲》

 

2019年香港的最大標本箱潘朵拉的盒子打開了,催淚煙稀釋然後佔據了我們的日常。商場、學校、地鐵和公務員工作間等場所全部沾滿了白色的氣味,政府取走我們的內臟,叫我們要生活如常。

 

香港藝術館在雨傘運動後不足一年閉館裝修擴建,為未來預留空間做好準備,2019年潘朵拉的盒子打開時藝術館保持緊閉,直至去年11月尾重開。瑜,你知道這些程序背後的隱喻嗎?

 

傳說中好奇心太強的潘朵拉打開了宙斯給他盛滿災難的盒子,知衰後連忙關上,有人說盒子保留了「希望」,有人說保留了「預兆」。藝術館就是白盒子,在這災難時期也就是關上了的潘朵拉盒子,它應該保留對未來的「希望」和「預兆」。為災難中的人提供一個避難所,為中箭的鷹、受傷的獅子冷靜看看現況和想想魔幻的未來。

 

偽虎鯨(False Killer Whale)(網上圖片:香港海豚保育學會)

 

藝術館新裝後的設計多了很多落地玻璃,五層有五個維港海景,回應五種訴求,也是像Damien Hirst的玻璃箱般把香港標本式的生活呈現,2020年1月17日有近百條偽虎鯨(False Killer Whale)因迷路在維港出現,如果你在這白盒子裡碰巧看見,那就會是魔幻的現實還是未來的寓言。

 

瑜,如果你還在看這信,你會願意明白嗎?一個藝術館夜更保安員的工作就是看守關上了的潘朵拉盒子,為這城守護帶來希望的想像和預示未來的勇氣,這工作是非常重要,也帶有詩意,是我保安事業的dream work。請你不要小看自己,拜托你用心給我寫好封推薦信,期待你用我傳遞給你的真誠感動藝術館館長好嗎?

 

為了答謝你的幫忙,如你不介意我煩,我願意在你下次來港時,充當導賞員,介紹藝術館內的希望和預兆。如果你介意,又想一個人靜靜參觀,我是明白的,我還是體貼地為你準備了一附件,那是我為你度身訂造的展品推介清單。最後還有為你準備的香港手信。

 

註:潘朵拉盒子開放時間

星期一至三、五

10:00am – 6:00pm

星期六、日及公眾假期

10:00am – 7:00pm

聖誕前夕及農曆新年除夕

10:00am – 5:00pm

星期四(公眾假期除外)、農曆年初一及二關閉

  

大謝!

 

程展緯

 

 

潘朵拉盒子藏品推介:

 

香港藝術館(網上圖片:香港藝術館Facebook專頁

 

如神話記載,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有人說剩下「希望」,有人說剩下「預兆」,我為你分別以這兩個主題作為框架審視新的藝術館藏品。

 

希望系列

這系列是為你推介一些美好和有願景的作品,導賞的方法是戴上黃帽子,成為一個正面撚,讓你有好好感受帶回澳門。

 

希望系列(一)通達導賞服務:香港藝術館重開,久別重逢後最叫我欣賞的是回應了十年前同在藝術館展出的《尋樂.經驗》展覽,這展覽是在當年藝術館構思的「開放.對話」四個展覽系列之一。這系列的構思是把策展權下放給民間的獨立策展人,當時策劃這個展覽的是「藝術在醫院」總監鄭嬋琦,她一直關顧不同能力人士參與文化活動的平等權利,在那年的展覧中引入了不少通達共融展覧設計,然而當年展覽過後一切美好幻象消失,直到今年展館重開。你可看到藝術館引入了點字簡介場刊、口述影像和手語導賞等共融設計。鄭嬋琦種下的種子沒有白費,有心人在制度上遇到的掣肘大家都明白,下放權力是改變的希望。

 

那年我參展的作品叫《博物館夢》。

 

香港藝術館通達導賞服務

 

希望系列(二)自由椅子:十多年前我為長期站立的藝術館保安員成功爭取到第一張椅子,然後在香港推動了一場椅子革命,我想也是因為這事,澳門的團體邀請我分享,可惜我被拒入境,如果我能夠入境,我會告訴他們,這些改變最重要的不是一個如我的投訴者,而是一個能夠自我完善的機制,管理者有自我檢討的胸襟。藝術館由一個展廳只肯放一張椅子到每個應有的保安崗位都有提供椅子支援,再到今天人見人讚提供給訪客自由擺放的椅子制度,釋放空間的自主性,讓人閒坐聊天,產生了很好的親和感。最近因大學校園關閉,我約了修藝術的同學到藝術館導修,一整個下午很是享受。相反的例子你可看看林鄭,一面說聽意見,一面卻心高氣傲相反行事,香港政府就是這樣喪失了自我修復的能力。

 

香港藝術館椅子

 

希望系列(三)港督衛奕信回江啟明的信:江啟明是香港著名的畫家,他喜歡到香港四處寫生,有的是古蹟,有的是草根的寮屋。他曾在1989年將他的畫冊《香港史畫》贈予港督衛奕信,衛奕信給他回信寫到——「看到閣下畫中的一些寮屋,如今已由環境更佳的樓宇所取代,使我感到安然。至於畫中描繪那些引人入勝的歷史建築,我們必定設法好好保存下去……」瑜,你新的崗位其中最主要的工作是保育,這方面澳門比香港重視,未來的保育工作希望你也為澳門人帶來承諾。上次林鄭到訪藝術館時,如果你在多好!你可幫香港人問她皇后碼頭在哪裡呢?

 

港督衛奕信回江啟明的信

 

預兆系列

這系列選了包含似曾相識、舊事如新的感覺(déjà-vu, jamais-vu)作品,藝術館早年和歷史博物館是一體,所以導賞的手法是以歷史眼睛介入作品。

 

預兆系列(一)《怒海浮沉》香港曾有廿多年的難民政策,那些船上的難民在畫家方召麐的筆下沒有悲憫人的視覺沉重表達,最沉重的是個香港海,海上寫滿了許鞍華1982年的《投奔怒海》電影資料,那些字不知是浮還是沉的,那時期應就是香港開始思考「九七回歸」問題的時代,聽說那電影在台灣和大陸當時都是被禁播,我看到當時這香港除了收容了難民的身體,也相對容納了不同的意識形態。所以我想方召麐描繪的不單是她對越南難民的關懷,更似是她對那時當下港人不知未來的隱喻。

 

2019年的今天,香港竟然生產了政治難民,我們是時候再看這作品,崎嶇的海,人們逃走的路。聽說澳門回歸十多年才有正式的海域管轄權。


方召麐畫中的船有點似香港歷史博物館香港故事展廳的漁船,舊事如新。

 

方召麐《怒海浮沉》

 

香港歷史博物館香港故事展廳的漁船

 

預兆系列(二)沒有展出的高劍父作品:在藝術館《小題大作》展區,你可找到一件澳門的老街坊同盟會革命者嶺南派的創始人高劍父的水墨作品《烏賊》。 烏賊這生物甚少進入水墨畫,然而烏賊噴墨情景巧妙配合了水墨渲染的效果,產生了一種後設的隱喻。一大片渲染物在宣紙上是空也是實,烏賊在空與實之間的隙縫出現好像描述了當時的政治亂局,誰害怕陽光?高劍父可算是早年的革命黨文宣高手,然而不少偉大的作品透過翻拍會有新發現。我用Samsung相機的底片功能翻拍了這相,看見了今天煙霧的香港,誰害怕陽光?


我其實不是想向你推介《烏賊》這作品,而是想你嘗試借看藝術館收於倉內藏品、高劍父於1911年提的《雨後芙蓉》[1]一看,從畫中的你可看到文人的靜觀,然而看似和理非的高劍父其實也是極勇武的,跟據《文匯報》報導,畫這畫的年代高劍父逃往香港,組建了「支那暗殺團」並擔任副團長,也製造炸彈……


你我或許都不喜歡以武力解決問題,但如果我們拉闊一點看,甚麼管治下的社會把本來和理的人推到勇武解決問題?

 

  

高劍父《烏賊》

 

預兆系列(三)天書:徐冰在1997年用了三、四年時間做了4000個不能閱讀的字,並把它們組合印刷成不同形式,再用來裝置成一個祭壇般的空間,2000年《天書》在港展出,藝術館指當時這創作被保守派批評為「鬼打牆」,藝術館在一片爭議中收藏了這件作品,林鄭到訪藝術館時也曾看過及拍照。在4000個文字包圍中,她看見,但沒有產生閱讀。拉闊一點,她探訪藝術館,也沒意圖閱讀。

 

徐冰《天書》

 

從歷史的維度看這作品,中國人發明了造字,也發明了造紙,再發明活版印刷,最後卻生產了一大堆文字獄,這種自我消磨的念頭、太陽能電筒的朋友、國產周星馳邏輯。當時的人說這作品是「鬼打牆」,其實才是真正了解閱讀作品的人。「鬼打牆」是甚麼呢?這詞的意境是來自墳場獨自在路上迷路,行來行去都好像同一地方的經驗。在同一地方不斷踱步來回不就是監倉的步法?你們看見的不是錯字,而是被禁錮而不被釋放意義的文字,文字獄。

 

從創作人的心理看,用三四年製造一大堆看不懂的文字是一件非常禁慾的行為。這種修煉好像被困在黑房中的監獄,隔絕了所有身體的感知,壓制了思想上的跳躍。然而在這種長期違反人性的行為下,身體總是會產生一種反射的抵抗。身體會有意無意的或是在潛意識中產生異象,填補空洞無感的壓力。如果你去到那裡,找到這個字你就會明白這種心理效應是真的(圖)。這個字有如佛地魔的名字,不能讀出,心知就可以,用4000字的緘默掩護一個字的自由。

 

徐冰《天書》

 

新年來到,街上的揮春多了很多合成字!
 

領取手信

 

何鴻燊天象廳(網上圖片)

 

香港太空館(攝影:賴俊傑,明報

 

當你離開藝術館時,請你記住記住走去對面的太空館領取你的手信,那是甚麼呢?那就是何鴻燊天象廳的牌面,請你帶回澳門給他,並告訴他在太空館天象廳的命名權已經到期完結了!他曾說:「澳門現已有足夠的民主自由,市民無須爭取更多!」這種想法也應該完結了!給澳門人。

 

如非特別註明,所有照片由作者提供。



[1] 高劍父:《雨後芙蓉》,1990年,https://tinyurl.com/w99ze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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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前是木顏色高手(全班數一數二),篆刻也不錯,26歲前跟陳老師學習混合媒介創作,當年混合媒介在媒介分類中就是「其他」。30歲前曾當四年級班主任,主教美勞兼教常識,30歲後才學會游水和踏單車,但還未懂中文打字就結婚了,算是一生的成就。40歲前才關心社會的公共空間和探討禮物經濟發展,希望在活生生的社會中回收活生生的藝術再學習。40歲後專注個人職業發展,立志成為黃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