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摩登時代》:何時才唱完獅子山精神?——略議「口述歷史戲劇」
文︰梁妍 | 上載日期︰2020年1月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中英劇團 賽馬會「獅子山傳耆」口述歷史戲劇計劃社區巡迴演出(沙田區)《我們的摩登時代》
主辦︰中英劇團
地點︰沙田大會堂文娛廳
日期︰14/12/2019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中英劇團可算是香港最早開始做教育劇場、社區劇場的一個專業劇團。「近年,中英除了於大專、中小學致力發展教育戲劇(Drama-in-Education)之外,更於多個社區展開口述歷史戲劇計劃,承傳本土文化與人情味。」這是摘自其官方網站的劇團介紹。我最近去看了「口述歷史戲劇計劃」的其中一個作品——《我們的摩登時代》,參與的一眾長者都是來自鄰舍輔導會馬鞍山鄰里康齡中心,年齡由五六十到八十多歲不等。

 

本來做「社區劇場」,度量的尺子倒很簡單,看看參與的社群是否樂在其中,通過一次的劇場嘗試,能否把素人參加者吸引並留下,繼續在劇場裡面找到參與感和意義。[1]如果用這把尺子去衡量《我們的摩登時代》,那這個作品是令人滿意的:踏上舞台的老友記全情投入角色,而看戲的老友記和親朋好友也高興,度過一個愉快週末,樂也融融。但我忍不住在想,劇團指明這是一齣「口述歷史戲劇」,那便多一把尺子了。是否任何找來長者參與的社區劇場就可以直接冠上「口述歷史」之名?

 

應該沒有那麽直接。

 

歷史=個人往事?

 

演出地點是沙田大會堂文娛廳,文娛廳被佈置成「職業博覽會」,一進場便是貼上舊時明星照片、掛著陳舊發黃筆記簿的展板。當我想去翻下那些筆記簿裡面是記錄著怎樣的過往故事的時候,卻失望地發現,只是一本「做舊」的本子,裡面嶄新未用,中間貼上一張打印的小紙條,寫著出處未明、意義勵志的短句。我心裡頓生惋惜。也許這正是一個預示。

 

演出包含三場獨幕演出,講述的是參與長者的職業故事:車衣女工月珍被「擺上台」,她所縫製的牛仔褲被旁人質疑是否真的價真貨實,結果是牛仔褲逐處剪開,但真金不怕洪爐火,眾人發現真是手工精細,難以挑剔;工程技工彬彬在當上工頭之後被「走數」,去找對方談判,甚至要動手,但終於各讓一步,算是和氣收場;地盤救護員滔滔則是遇上一個因趕著收工而過載貨物的工人,他憑藉專業知識幫助手臂被壓傷的工人順利送到醫院接受急救。每幕大約十多分鐘,故事主角都是由本人飾演,其他參與者則會配合情節和需要飾演配角。除了主線還插敘主角的一些生活片段,例如月珍在工廠邂逅姻緣,或是彬彬私下是個愛跳舞的男子,等等。

 

其實紡織、建築,乃至相應的支援服務,這都反映著一個年代的香港,這便是歷史吧。但我所看到的三幕演出,最終都是以主角一種情懷式的個人感慨作結,如「靠自己的雙手搵食」、「最重要是大家齊齊整整」、「這就是專業」,固然這反映著一個年代的某種集體價值,卻仍停留於不斷被翻炒、屢試不爽的同一種刻板的獅子山精神。如果「歷史」只是宣揚某種特定精神的客觀證據,那它也只能被淪為被選擇的宣傳材料,而真實歷史中那種種的隨機、偶然、眾多可能性,乃至被遮蔽的角落,都繼續蒙塵在黑暗之中。

 

於我而言,口述歷史戲劇不應止步於往事追憶,更令我感到興味盎然的是那些枝葉所引出的歷史足跡。譬如月珍一幕中那些八卦女工的閒聊:「你問的是我身份證姓甚麽,還是我本身姓甚麽?」「那時有哪個家裡不是這樣吵吵鬧鬧的?」若果導演有意深挖進去,那更是歷史的「非官方」、「非溫情」的面向,可以引出的,便不僅僅是那時候女性那種自力更生的堅韌性情,更有她們在某個年代和環境之下被歷史車輪裡挾著,承受著個人選擇的缺乏、家庭愛的缺失和經濟結構對生活方式的強力摹刻,從而由個人的小敘事倒回去映出整體的大歷史。

 

口述=現身説法?

 

除了中間的演出部分,導演有心思地在中間穿插了兩節「真人圖書館」,由另外三對老人家即席對談,道出他們的職業故事。

 

我所聽的分別是民工學校教師寶珍和啤酒廠技工浩然的故事。兩位老人家都是上了八十高齡,但對答清晰,相當和藹。所謂「真人圖書館」,即是將人當作一本書去讀,在這演出中則由一個主持負責問,被選中的老人家負責答,大約也是十來分鐘,最後有大約兩三分鐘的自由提問環節,觀眾可以即席提問。這個比例的配置,顯然是為了讓老人家可以在一個排演好的劇本裡,再添少許靈活的互動。不過,在我的實際觀賞中,排演過的對答遠沒有自由問答有趣。我所看的那場,有觀眾問浩然,在啤酒廠工作有沒有免費啤酒飲?浩然倒也豁然,很直接地回答:「有些招待的時候,那當然就可以喝啦,至於你平時,你偷偷喝一些,唔……也是難免啦。」浩然一邊答,一邊笑著。有另一聽眾問:「你這啤酒廠是在哪裡的?」浩然說:「喔,當時廠是在深井。在深井,那時有(賣)三蚊燒鵝飯,」浩然一邊說,一邊似乎就想起了昔日的滋味,馬上流露出回味的神情,正準備描述那滋味時,卻一下子提示聲音響起,我便沒機會聽到後面的「味道」了。

 

設置真人圖書館的環節本身已經是一種勇氣、一種鬆動,令排演的劇場多了新的可能性,但有沒有機會再向前一些,再鬆動一些?老人家本身不過時,有時候是我們接觸、理解他們的方式才過時。而所謂「口述」,除了有真人現身,我想更加寶貴的,是如何去呈現、凝練出每個個體最獨特的聲音。那種聲音未必完全吻合於某種職業的典型,而常常會在最自然之處,道出今人未必有幸親歷的歷史種種。

 

最後,演出結束時,參與者把觀眾圍在中間,他們逐個說出,「我年輕是做護士、會計、校工、化妝師、家庭主婦……」而最後的最後,則是一個自由訪問,觀眾可以自由選擇向自己感興趣的演員做訪問,去了解他們各自的職業和故事。這多少彌補了我看見那只有空洞字句的本子所產生的遺憾。若中英劇團繼續將口述歷史戲劇做下去,我願他們可以創造那種更具歷史縱深、超越人情味的觀眾與演員之間的互動。



[1] 此處觀點感謝與張秉權老師的討論。

 

 

 

本文章並不代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之立場;歡迎所評的劇團或劇作者回應,回應文章將置放於評論文章後。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

 

 

 

生於中國廣東,曾於北京求學,現居香港。獲香港中文大學社會福利哲學碩士學位。自二〇一二年開始寫作劇場評論,尤為關注小劇場作品及實驗創作。現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目前從事編輯、研究、寫作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