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號 如此時代的藝評策略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離境大堂》:殯儀業通識教育劇場
文:吳俊鞍

看「馬戲班」製作的《離境大堂》,說沒有懷著獵奇心態是騙人的。畢竟,若果並非從事善終或長者護理相關職業,出入「大堂」的次數大概寥寥可數。導演丘嘉熙在一次訪問中分享:「將作品命名為『離境大堂』是個隱喻,就像我們離開香港之前,首先要辦理登機手續、和親人道別、到海關安檢,整個過程和殯葬儀式很相似。而這些事情都是在離境大堂發生的,所以對我來說,『離境』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略『大堂』。」劇場表演本就是從古代巫祭儀式而來,所以這個「大堂」同時也是表演場地,而標榜為紀錄劇場的《離境大堂》引錄殯儀從業員對話,就似是這場「表演」的making of 了。

 

甫入場,便見到演員們化身不同宗教殯葬儀式的代言人散落場地四周:有道教道士講解破地獄流程;有佛教和尚邊敲木魚邊介紹自己在殯儀行業中的角色;有基督宗教修道人的分享、甚至還有人說明拜火教的殯葬習俗,可見團隊在研究儀式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觀眾在開首十來分鐘可遊走四周聆聽各人講解儀式,之後演出旋即劃分出舞台和觀眾席,觀眾盤坐地上看演員開始演繹幾位「行街師傅」(即殯儀統籌俗稱)在訪問中的真實對答。

 

 

行街師傅有老有少,當中不少只視自己職業為生計,純粹是一名「推銷員」;有些卻真正視為一份志業,更稱自己為「禮儀師」,希望藉專業名稱擺脫此行業固有的傳統落伍印象。他們對於種種殯葬統籌細節也可說是有問必答,團隊也在演後分享指出,師傅們一向對殯葬業務百無禁忌,最難以啟齒的,反而是涉及商業機密的酬金。就內容而言,劇作確能為觀眾增長殯葬業的知識,包括幾間「大酒店」的由來;師傅們分享儀式中出現的八卦及靈異事件;公/私營骨灰龕爭議,乃至近年政府大力推動「綠色殯葬」中的魔鬼細節,可說是從宏觀(政策、歷史)到微觀(個人經驗)均有相當篇幅的涉獵。

 

《離境大堂》既是第二屆「紀錄劇場節」的展演節目,或許有參考主辦團體「一條褲製作」在過往某些演出的處理手法。目前《離境大堂》的結構是將訪問內容打散,並據分類整合成一個個分場──談到關於政府各部門推卸興建骨灰龕場的責任時,各部門職員排成一行斜列互相問責,節奏明快得來帶點荒誕;談到殯葬靈異故事,更以電視節目形式包裝,由語氣誇張的主持人輔以藍綠燈光演繹;也有演員扮演師傅自己現身說法,分享入行經過及對行業理解。事實上,這種呈現語料的方式與一條褲製作《中間人》、《時代紀錄者》等紀錄劇場作品類近:演員先換上特定服裝或戴上飾物「變成」特定師傅,喊出他們的暱稱後,再模仿師傅的語氣分享趣事,惟演員(特別是女演員)在演繹和執行上稍稍生澀,令演出整體節奏不夠俐落。同時,這種「一條褲系列作」的風格也略顯保守,但若果把這演出視為教育劇場,換言之,即是以戲劇為手段推廣生死教育,那採用這種易於理解的方式呈現,或許無可厚非。

 

一位殯儀從業員在演後分享,想在真正的靈堂進行這種殯儀通識節目。我認為概念不錯,譬如劇中的「瞻仰遺容」儀式在真正靈堂舉行的話效果定必倍增,但因華人禁忌觀念扎根太深,距離執行似乎仍有漫漫長路。演員以幾個箱子排成一列「棺木」,讓觀眾前來瞻仰「遺容」,當我低頭望見「遺容」那刻,才發覺不是別人,而是從鏡中反射的、自己帶點忐忑的神情。人終將一死,而一眾行街師傅畢竟只是儀式的代言人,但除長者和長期病患外,想過自己喪禮安排的人似乎仍是少數。團隊及後派發便利貼予觀眾,讓我們寫下自己對喪禮的想像──在形式上,將此前的單向講解轉化為行動;在象徵意義上,也真正將「大堂」的主導權交還觀眾。

 

牆上貼上眾多便利貼,有的寫著很仔細的要求,譬如呈現某樣物件、或完成某項儀式;而我遲遲未能下筆,心裡一直對劇作之前投影出、穿著黃色雨衣的背影念茲在茲──在二百萬人遊行那天,太古廣場外的燭光和鮮花是他所預見的嗎?在截稿之日,更多的生命因著同樣的絕望離世、還有更多街上的人能隨時拿出自己的遺書……他們又有否想像過自己的喪禮?當絕望在此地上演,對他們來說,離境也許不是結束,而是讓自己不再絕望的最後手段……

 

最近社會上揭發了多宗動機不明的死亡個案,警方說案件無可疑。然而,在陰謀論滿天飛的世代,香港人似乎真的要開始認真考慮「大堂」設計,以免「被離境」時無暇交代。

 

馬戲班《離境大堂》

評論場次:2019年8月9日,晚上8時        

地點:牛池灣文娛中心文娛廳

 

照片拍攝:Chi Wai@Moon 9 Image

 

作者簡介:香港大學比較文學及文化研究碩士畢業。現為自由身文藝工作者、劇評人,在文學和劇場界浮游。編有網媒《刺青雜誌》、紙媒《Sample樣本》,文章亦散見於《立場新聞》及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