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號 有關記憶與創作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完全變態》用各種昆蟲象徵人生與香港的困境
文:何俊輝

潘惠森寫過多個屬於「昆蟲系列」的荒誕劇(如《螞蟻上樹》、《螳螂捕蟬》),將昆蟲的習性跟荒誕化、異變了的現實處境揉合起來,如今看盧智燊導演帶領中英劇團演員陳琳欣、袁浩揚、劉雨寧、白清瑩、朱勇、梁仲恆編作出《完全變態》,便跟「昆蟲系列」有著類似做法,劇名指的是昆蟲由幼蟲徹底蛻變到成蟲的過程,而「變態」二字更使人聯想到人長大後往往有許多可怕的人與事要面對。

 

「昆蟲系列」的大多數劇作見潘惠森對整齣戲的結構與要表達的東西都有巧妙可觀的處理,比較之下非編劇出身的《完全變態》導演、演員於一個個戲劇片段的創作上,無疑處理得遜色。看來抽象的荒誕劇是出色還是遜色?筆者認為有兩大判斷標準,一是創作人能否表達到要表達的東西(訊息),另一是訊息的表達是否好看、富感染力,以刺激到觀眾就演出內容作思考或聯想、想像,這兩方面見《完》劇有不少可改善空間。

 

眾演員於觀眾入場時瑟縮於繩網中,到正式演出時他們破網而出,並做著各種體現成年人為生活奮戰的形體動作片段,繩網就像昆蟲的繭般呼應涉及昆蟲蛻變的劇名。繭中蟲的瑟縮形態,跟其後一段完整的中學生困局戲扣連著,但破網(繭)前的小學生、童年生活是否也可以用「瑟縮於困局」來比喻?劇中便不見中學生之前的描述及瑟縮以外的網(繭)中場面處理,令演出予人未夠全面之感。破網(繭)後見到兩男拳來拳往地打鬥的小片段,打鬥的痛跟其後失意人(袁浩揚飾)變成曱甴(蟑螂)的求存之痛是扣連著,而成年人生活的痛苦於刻劃比例上,顯然是《完》劇的創作重點。

 

劇中見開鎖匠(梁仲恆飾)去開的不是真實的鎖而是迷失空虛的中學生(朱勇飾)心鎖,透過二人的溝通,不喜歡讀書、一事無成、沒理想和要面對貧窮的中學生刻劃,正是現實中不少中學生的困局寫照,不過這段戲有些細節是教人大惑不解,如中學生說自己是歌唱比賽冠軍但高歌一曲後卻原來是個謊言,說謊的意義於角色性格、經歷欠細膩刻劃下,難讓觀眾感受得到。一件像高科技的東西封鎖著中學生的頭殼並連接著繩網,予人年輕人的生活處境、方向遭成年人的權力慾主宰之感,而開鎖匠原來是「智能機械人」的編排則既使人感受到人的自由、多元生活被剝奪有多可怕,又使人聯想到自我形象低落的中學生(用黑色物料蒙著臉)也是件商品,這商品將被競爭劇烈的教育體制及勞工市場遺棄(或漠視)。當觀眾一面看見中學生的處境一面想到跟現實中的社會問題有何關連時,同時會感到朱勇的中學生角色演繹方向很矛盾、含糊,一方面中學生對眼前生活的無力感,好像透過朱勇對頭殼上的「操控裝置」顯得無動於衷而表達了出來;另一方面中學生肯讓開鎖匠助他解開心鎖,理應見到一些對心鎖(「操控裝置」)反感或想擺脫心鎖的情景才對,可是並沒有這樣的情景出現,教筆者感到編作、演繹此角色時似未想清楚角色的為人及創作意義,好比用電筒光照來照去亦只見吸引的視覺效果,卻難使人想到光線的意義及不見跟解開心鎖有何密切關係。

 

  

失意人(袁浩揚飾)被迫要適應比目前更差的曱甴式生活,台詞提及的不文明、不衛生生活難免教人聯想到港式生活遭差一大截的大陸式生活吞噬,偏偏教香港觀眾看得黯然的痛苦戲份卻以充滿娛樂效果的音樂劇方式來表達,多首風格不同的歌曲有趣地串連起失意人那喪掉真我的人生蛻變,似彰顯現實歌舞昇平底下埋藏了很多人的犧牲與無奈。音樂劇的喜劇氣氛與屬悲劇的處境心境無疑交織得引人入勝,可是失意人蛻變為曱甴的過程欠缺了細膩的心理轉變刻劃,便教筆者感到他太易接受吃屎、隨街拉屎及交配等新生活方式,不見生活的巨大差異帶來戲劇效果強烈的內心爭扎,令蛻變的處理顯得突兀兼不像那些歌曲的曲、詞般寫得真摰。

 

曱甴音樂劇蘊含的政治隱喻延續到劇末,劇末先見六位演員各自講述一段由他們編作的小故事,基於內容的吸引程度及演繹的效果,筆者只對「熊貓被國家利用」與「粵劇迷捲入劇本審查」這兩個故事留下深刻印象,因故事都跟國情怎樣剝奪生活自由有關,比其餘四個故事更易見到箇中的創作意義。《完》劇以某女角色自困於似籠的繩網並亮起燈光作結,可惜在情節鋪排與角色刻劃俱欠奉下,自困便予人強行炮製政治隱喻而不見有創作意義的動機。

 

一男一女演員屢次出現作類似「請問你有冇?」與「以前有嘅嘢而家冇!」等一問一答,觀眾可按各自的生活體驗想到「有」或「冇」指的是甚麼,這無疑是刺激觀眾想像兼正視自己生活的巧妙台詞設計,可是當一問一答的模式不時重複,就會感到節奏上像那段多次出現的罐頭配樂(那配樂曾在其他媒介聽過)般沉悶。六位演員於台上規律地走來走去兼講出各種網絡事情,既把網絡世界呈現得乏味,又不見編作者能透過一些具戲劇效果的事件引發觀眾對某種網絡現象作出深思。兩隻男螳螂共舞的場面,像一段簡約深情的同性戀故事,可惜這故事於演出中沒有更詳盡的發展,於是男螳螂戲就像劇中零碎的男女溝通戲般,令角色身份、特質成謎,偏偏男螳螂戲沒有對話刺激觀眾將螳螂跟自己的生活連繫起來。

 

台上佈景除了繩網外還見繪於台面與觀眾席的樹根圖畫,樹根固然能刺激觀眾猜想箇中含意,但亦見劇場職員不准入場中的觀眾接觸台面的樹根,加上演員們站/坐在觀眾身邊講台詞、眾曱甴詢問觀眾:「吃了垃圾和屎未?」,都教人感到整個演出不是無心跟觀眾互動,便是設計不到獨特、有意義和好玩的互動環節。既是編作劇又以香港生活為題材的《完》劇若能像《回憶的香港》(風車草劇團)般設計出精彩的互動環節,相信觀眾會更易從混雜的戲劇片段中領略到創作人的表達重點,並對該重點產生深刻感受。

 

中英劇團《完全變態》

評論場次:2019年6月1日,下午3時        

地點:葵青劇院黑盒劇場

 

照片攝影:Kontinues,由中英劇團提供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影/劇評人,熱愛各種藝術,討厭偏見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