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移轉》──微小,足見力量?
文︰李羲樺 | 上載日期︰2019年3月29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靜默.移轉 »
主辦︰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
地點︰At Light
日期︰20/01/2019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舞蹈 »

澳門人口密度冠絕全球。在這彈丸之地,正規的劇院和歌舞廳一般用來上演娛樂及綜藝表演;而較小型、非主流的表演藝術項目若要在這金錢掛帥的城市絕處逢生,則需另闢新徑。今年的「澳門城市藝穗節」裡,不少創作人都選擇在非表演用途的功能性場所(如游泳池、超市)和歷史地標(如大炮台花園、盧家大屋)進行創作,其藝術使命既在反抗消費主義,也在探索土地利用的可能性。在這個具前瞻性的藝穗節,藝術家四出搶眼球,形成百花齊放的生態。其中一個演出項目《靜默.移轉》,卻偏偏以內向的姿態、緩慢的步伐、卑微的呈現,為澳門帶來獨特的藝術體驗。

 

《靜默.移轉》融合了形體表演、現場繪畫和多媒體投影,在僅數百尺的小型藝廊進行表演,每場最多只可容納二三十名觀眾。在狹小的白色空間內,觀眾靠牆席地而坐,跟表演者的距離甚近。專注於進行「生命移轉」現場繪畫的紐約藝術家Morgan O’Hara採用自由聯想法,讓思緒自由流動,用鉛筆在白紙上毫無保留地記錄意識的每個律動。舞者張楚誠,專注探索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關節,感受它們如何逐步介入當下的時空。本地錄像工作者梁祖賢則把前者的繪畫過程投影在房間的中央,讓後者的肢體動作跟它互相交流和拉扯。這個作品的微小力量,可由以下的三個切入點來體現:

 

一、內在經驗的轉化

 

舞者的身體在三維空間內展開探索,而畫家則專注於畫筆在二維空間上的實踐。兩者雖處於不同維度,但是在共舞。作品透過他們的即興互動,來探索兩個個體生命之間的感應。同時,兩位藝術家共同塑造了一個主客關係不斷轉移的內在風景:有些時候,舞者彷彿像提線木偶被畫家的筆觸所牽引。其他時候,舞者反客為主,畫家變得被動,只在記錄舞者的身體軌跡。因此《靜默.移轉》的舞譜具開放性,它可被視為一個有關意念轉化的即興練習──這好比大自然裡恆久不斷的能量轉化,舞者的身體經驗被壓縮成畫家筆下的平面線條,躍然紙上,後來這個心靈圖像的勢能被釋放,激活了舞者的動能。

 

這種轉化實驗其實並不算新鮮。後現代舞的先驅和形體教育家Anna Halprin,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年提出「Life/Art Process」,把創作焦點由台上具體的視覺呈現,轉移到舞蹈為舞者和觀眾所帶來的內在影響。舞蹈不應只是單純做給人看的表演,更是一種有助個人成長、培養靈性的自我修行。舞者除了是在演出,他/她的身體也在經歷覺悟。Anna Halprin認為有必要開通觸及當下時空的感官,建立敏銳的身體意識,繼而讓舞者梳理不同的感覺和情緒,並將其分門別類,進一步豐富身體的表現力。在《靜默.移轉》裡,藝術家借兩種媒介的融和與糾纏,來展開一個即時的轉化練習,意圖就是為了往內深掘和自我修煉。

 

二、緩慢的儀式

 

演出的開首,舞者以最緩慢的速度,由房間的一角步到中央。雖然在外表呈現出近乎靜止的狀態,但他的每個肌肉、器官和骨頭,都得竭力保持平衡,在往前和停留兩股力量的拉扯下自處。緩慢藝術有別於悠閒寫意的「慢活」,它是一種革命性的反抗力量——速度在現代社會無處不在、理所當然,它的意識形態的力量必須被揭示出來,加以挑戰。在《靜默.移轉》,表演場地的不遠處就是貨如輪轉的港口和熙來攘往的馬路,緩慢在此作品更顯其抗衡現代生活的必要性。

 

緩慢除了在衝擊速度的意識形態,也可以是一種內在的修煉。這裡不妨借用一個時基媒體 (time-based media)的例子:在蔡明亮的錄像系列《行者》裡,僧人身處不同的風景,以最慢的速度匍匐而行。觀眾在觀看時不論納悶還是有所覺悟,也得跟行僧一同修行,壓抑在影像裡尋找敘事線索的慾望。因此,緩慢變成一種找回當下的必要儀式。在《靜默.移轉》的其中一段,舞者半蹲,跟坐著的觀眾同一高度;配合縈繞環迴的懷舊舞曲,像發條一樣勻速地緩慢自轉;同時也循著某種軌跡公轉,逆時針移到每個觀眾的前方,逐一凝視他們並且對他們微笑。透過這個緩慢的儀式,舞者彷彿在向觀眾植入一種新的時間經驗模式,一種反速度的宣言。在等待與舞者對望之時,觀眾把一切思想行動集結於當下,諦聽舞者的一呼一吸,感受著他身體撥弄靜止時所施的力氣和隨之而來的汗水,直至他走完一整圈,把每位觀眾都審視一遍,並完成他的無聲演說為止。

 

三、卑微的呈現

 

《靜默.移轉》的表演空間沒有明確劃分表演區和觀眾席,二十來個觀眾不過靠牆而坐,一同參與這個內在、緩慢、微小的儀式,這種格局指向一種小圈子圍坐談天的日常和隨意。另外,他們摒棄黑盒劇場,白色的藝廊裡面沒有舞台燈光,只有斜陽和路燈透過窗子斑駁地投射進來的自然光。這樣的設計,目的是去掉作者對自然環境的干預,讓藝術等同生活、世界和現實。從作品的起首和結尾,亦可見創作人試圖把表演場域無痕地跟生活場域接合。觀眾進場的時候,舞者和畫家呈靜止狀;由於沒有燈光轉變或音樂指令作為演出開始的線索,我們無法得知演出的起始在哪。直到我們發現舞者無聲地移了位,才意識到演出原來早已開始。到了演出的尾聲,創作人首尾呼應:舞者終於休止下來,跟觀眾席地而坐,表演在長長的靜默中逐漸消隱。演出正式作結是在甚麼時候?答案無從稽考。

 

《靜默.移轉》來無影、去無蹤,從生活中滲進來,一番騷動過後,又再度銷聲匿跡,就此模糊了日常生活和藝術的分界。把「藝術等於生活」這理念推到極致的,大概是John Cage的《4’33”》(1952)。表演者坐在鋼琴前4分33秒,但從不觸碰任何琴鍵。在這段時間入面,音樂家把創造音樂的權力全然交了出去,任由外在環境聲音摻合由觀眾腦袋自由萌生的內在聲音去成就這個作品。

 

總結和評價

 

《靜默.移轉》是一個有關藝術轉化、緩慢美學和把藝術與生活連接的練習。它在澳門進行,則更見其必要性。內在的轉化,是要為澳門社會在脫離受殖者身分後再度尋找主體性;緩慢的儀式,是要對抗速度的意識形態;卑微的呈現,是要偏離表演藝術商品化和視覺化的潮流。

 

但與此同時,它似乎被自己的微小絆住了,要麼被「藝穗節」的其他噱頭項目淹沒,要麼抵擋不了這城市排山倒海的娛樂產物的洪流。《靜默.移轉》特地找來現場繪畫藝術家和本地舞者進行跨界創作,無疑是一個好嘗試。但作品似乎尚未成熟,裡面有很多零散的概念,例如文學、音樂的元素,創作者未能把它們好好串連起來,在形式和內容上把表演提升至更高的藝術層次。表演者的自我修行固然重要,但若沒有周詳地考慮劇場構作,表演容易變成一個教育項目,好比坊間大大小小的形體和靜觀工作坊。缺乏良好的劇場構作,緩慢的儀式將使作品落入沉悶冗長、沒事發生的窘局。而且,倘若要觀眾透過作品思考速度的意識形態,一小時的演出大概是不夠的。

 

參照行為藝術或「Happening」的進路,在藝廊或美術館進行較長期的行為實驗,可能是一個出路。這樣的策展方法還有一個好處:藝術家更能把劇場構作的過程以檔案形式呈現出來。觀眾作為參觀者,想必在觀賞展覽時可以看到比一次性的劇場經驗更大更廣的東西。

 

參考資料:
《Anna Halprin: Dance – Process – Form》,Gabriele Wittmann、Ursula Schorn和Ronit Land著。
〈Boredom and Danger〉, Dick Higgins著。
《蔡明亮與緩慢電影》,林松輝著,譚以諾譯。


(原載於28/03/2019《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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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及錄像製作人,熱愛電影、表演和藝術,近年開始寫作藝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