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意義不明的仗:試論《傾城無方》編劇視野與實踐的落差
文︰凌志豪 | 上載日期︰2019年1月17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節目︰《傾城無方》 »
主辦︰香港話劇團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1/12/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傾城無方》試圖通過呈現香港保衛戰中的七個參與者,折射社會動盪時代社會上不同人士的價值觀和取態,當中又以「本土」和「保衛」作為要旨。同時,編劇希望盡量將香港保衛戰十八日的抗爭歷史鉅細無遺的保留下來,讓觀眾認識和了解這一段過去。編劇帶著這個十分沉重的歷史責任,難免對他造成掣肘。編劇的野心希望囊括的內容龐大,只可惜篇幅有限,往往會跟自己的目標交諸失臂,不能兼顧二者。是次導演運用形體劇場的手法,以大量的肢體語言構作戰爭的緊張感和磅礡場面,整齣戲以明快的節奏進行,毫無冷場,蓋過了大量純粹資料性直白的歷史事實敍述的沉悶缺點。

 

意義不明的懸疑

 

整套戲劇一開口就向觀眾介紹七個角色,並且埋下懸疑伏線,宣告七個人之中只會有一人生還,讓觀眾不得不猜想生還的人到底與其他人有甚麼不同的決定和命運呢。在後期的戰鬥中,角色一個一個戰死,黑幫老大幫助日本人入城最後卻被日本人捨棄殺死,英格蘭商人、加拿大士兵和香港參戰的學生也陸續在十八日的戰役中不同的戰場戰死。每當有人犧牲,旁白便會以倒數的方式,提醒觀眾死亡人數,一步一步揭露每個角色的命運,讓人更思疑誰可以生存下來,但倒數到最後,觀眾卻連誰是生還者也得思索一番,而且誰生誰死顯得隨意,在角色的對白之中沒有表現出最後生還的英國指揮官的生存原因。其他角色的死亡次序也好像沒有經過特別的安排,只要能夠配合戰事發展部分前後調換亦無問題。如此較為粗疏的安排浪費了一開始佈下的懸疑故事,也削弱了七個角色之間的扣連,顯得末段獨白指「歷史是一個網將每一個人連起」的說服力更為薄弱。若言這種隨意的死亡和僥倖的生存是一種刻意的安排,是用來表現歷史的偶然性,編劇則未能夠透過角色或敘述者來將這一點勾勒出來,而導演的手法讓整個戲劇以十分流暢的方式呈現出來,也會讓人難以注意這一點。

 

無力支撐歷史的角色

 

編劇區文樂曾於電台節目「新文化運動」中表示希望為香港這座城市寫作,同時間亦能夠在二戰這段歷史之中反思到香港社會現時的狀態,通過歷史尋找答案,找出生存的方法。有見及此他十分希望令觀眾認識香港保衛戰這一段歷史,我認為在一定程度上有歷史保育和教育的意味,整套戲劇故以大量歷史資料詳細描述香港保衛戰的戰況、地形、佈陣等等。歷史資料更是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讀出,而不是融入到角色的對話之中。七個角色輪流出場,但不到幾分鐘就被歷史敘述打斷。單一角色能夠分到的篇幅十分有限,無法非常清晰地闡述他們參與這次保衛戰的動機和背後複雜的立場,以致角色平面,只能以一些口號式的話語代表自己在整個歷史裏的角色。例如英軍參謀堅持死守戰死,為的就是榮耀,但是對他來說這樣的犧牲有何榮耀之有,為何要犧牲其他士兵的生命也要堅守而誓不服降,當中並無解釋。即使是較為多戲分的角色如幾個加拿大年輕士兵,只是片面地糾纏於爭取時間睡覺以增加生存機會的問題,然後便一躍而就地講述其中一人的死去,並直露地表現悲哀傷痛的情緒,隨即戰死。這樣的處理未能夠刻畫一個異鄉人在異地面臨危機,漂泊在外的心情,也未能深入探討因為與家鄉關係疏遠而戰死的複雜立場。此外,編劇似乎企圖利用「為愛國而投日的幫會頭目」一角,代表中華民國部分政治精英為了保障民生而降日的態度,但是從角色呈現上,幫會老大沒有多少句對白說明自己的愛國態度,而且純粹作為一介流氓又不是像上海杜月笙這樣具有極大社會影響力的大黑幫,難以說服觀眾廣州黑幫幫助日軍攻打香港有甚麼早日結束戰爭以保障民生的愛國情懷,反而更似只是唯利是圖卻最終被人剿滅的小嘍囉。黑幫老大死去的一幕導演安排掛在天花上的國民黨旗落下,將角色直接連上國家勢力的象徵,令人質疑如此人物是否具代表性可以作為中華民國勢力在香港保衛戰的存在證明。由上述情況看來,編劇企圖在香港保衛戰的歷史全面呈現在舞台上的野心,似乎壓垮了角色塑造的能力。

 

區文樂也於電台節目上談及《傾城無方》這一個名字,以「無方」指涉人在歷史時刻之中了無方向感到迷失的狀態,同時亦表現了在當下社會面對社會問題時的狀態,希望通過歷史尋找答案。但這個劇本與當代處境的扣連不足,從戰爭中的角七個角色,也沒有足夠的提示指向當下社會的甚麼典型人群。當下的語境在歷史的呈現中消散,在思考答案之前我們首先要能夠在二者之中搭起一條橋樑和找出當中的可比性。另外,這個作品的英文名字「Castle Of Glass」借用了「Linkin Park」一首歌曲的名字,歌中有幾句歌詞:「穿過那些我已知曉的秘密/洗淨我身上的無盡憂傷/告訴我如何找回完整的自我」(Through the secrets that I have seen/ Wash the sorrow from off my skin/ Show me how to be whole again),相信這就是編劇希望從歷史之中找到的答案,希望香港走出社會運動失敗之後的憂傷,重新建構「香港」身分。在整個戲劇的末段通過旁白拋出許多大概念,如權力、命運、歷史、軌跡、本土、身分等等相信就是編劇對於尋找答案的一些嘗試,但是光是靠著上述單薄建構出來的角色根本不足以承載這些大概念。不斷在人物之間穿插的保衛戰歷史,對表現這些概念沒有太多幫助,雖然這個歷史編織的網在字裏行間可能是緊密的,但在連場戰術匯報間,卻是充滿著許多個破洞,讓角色和概念從中溜走。這些未能呈現的概念,可能正正就是通往編劇隱含在作品英文名字中的意圖之重要路徑。

 

形體劇場的創造及其他可能性

 

在有限的舞台空間中,導演巧妙運用搭建起來的高台和地面兩種空間,讓演員上下跑動遊走,快速地在觀眾之間走過,配合音樂製造戰爭的混亂和緊張感。另外,利用繩網配合演員左右移動也增添行軍之感,飾演日軍的演員整齊地帶領和控制着後面的其餘六位演員,動感地以小數量的演員帶出一整隊師團的壓迫感。導演嘗試利用一些較為抽象的形體動作表現各人物在香港保衛戰歷史上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狀態,例如其中一幕所有演員需盡全力維持倒立的姿勢,之後又會有另一位演員將他們拉到地面,重複數遍。一方面,好像前仆後繼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另一方面,表現特遣隊七個人物之間被困在不同處境的無奈。但是這個象徵式抽象動作仍出現較為突兀,前後的文本未有足夠的材料鋪墊或承接,動作可以包含的意義。這部戲劇演員只有七名,除了各自負責其中一個角色,還需要擔當敘述者的身分,處理「過去」與「現在」的手法可謂「無縫交接」,觀眾難以覺察演員身分的轉變。直接的歷史陳述也像是軍方的戰術滙報,在每次戰役間作準備,與每個角色戰鬥時的話語在節奏上同調。雖然明快的節奏,可以讓觀眾不覺得這個作品沉悶,但同時間磨平了歷史敍事和小人物故事之間互相穿插、層層相交的結構,而這一點可能正正就是可供發揮以克服人物平面的問題的其中一個方向。

 

總括而言,《傾城無方》在文本上尚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進路亦十分多元,可以進一步由表現方式及文本結構走,或可以刪減歷史部分和角色,由基本人物塑造下手,仔細地構築人物的心理世界配合當時的歷史環境,折射當今的社會事件。但至於删去甚麼人物,則要看編劇最希望表達的概念,或者要視乎哪一個角色最接近當下社會編劇所面對的狀態。這個作品也可以向紀錄劇場的方向走,集中在從現歷史和保育的功能,不執著於尋找當下社會的答案,將這一點留給觀眾。現時的版本仍然處於較為幼嫩的階段,編劇上尚有諸多地方需要完善,也需要一個更為集中及清晰的方向,讓導演可以更容易地詮釋及呈現作品。


(原載於2019年1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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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藝術及比較文學系,及後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考獲東南亞及亞太研究碩士。他亦是香港大學Cultural Leadership Youth Academy成員、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會員、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曾任校園藝術大使、練習文化實驗室市場策劃總監,任內出版超過20本香港文學書籍。曾獲青年文學獎、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藝術同行2014最佳表現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藝術評論)等。除文學創作外,閒餘涉獵藝術評論、翻譯、展覽策劃等工作,並在學術會議上發表研究。近年專注研究亞洲藝術史學史、東南亞國家在冷戰時期的跨國文化互動、全球華語語系文化。近年出版有《香港視覺藝術年鑑2019》專題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