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美好都因其有限《生命無限好》
文︰郝妮爾 | 上載日期︰2018年7月23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相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
節目︰生命無限好 »
主辦︰澳門藝術節
地點︰金沙劇場
日期︰5/5/2018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戲劇 »

筆者2014年於高雄春天藝術節首次欣賞弗洛茲劇團的《天堂大酒店》,自此以後便再也無法移開對弗洛茲的熱愛。以面具、肢體、音樂三者作為全劇核心,割捨了語言,也一同捨棄了許多疆界。他們的故事幾乎都是環繞著日常的平淡小事,而此次於澳門藝術節上演的《生命無限好》亦然——由四位演員撐起全場,在出生的嬰兒與將死的老者,兩個極端的身份之間轉換。題名分明說是生命「無限」好,我們卻首先在兩種截然不同年齡層看到了人類生命的界限。

 

善用「限制」,正是弗洛茲劇團最大的迷人之處。

 

面偶默劇,刪減了言語以及面部表情能夠帶來的戲劇張力,是故表演者能夠全然將主力放在肢體的展現上。有趣的是,他們非但以抽象的舞蹈來描摹心中的情感,而是徹底顯現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力求完整呈現平凡的身體姿態:例如剛學走路的孩子、無法找到身體重心而搖搖欲墜的樣子;女孩子特有的肢體特徵像是撥髮、撩衣、迥異的立正姿勢總是與地平線微幅傾斜;又如老者蹣跚前行卻同時帶著不可一世的自負,結合衰老與自尊所踏出的每一個步伐。每一個人的身體狀態其實都表現著自己的性格,因此每每看完戲後,都隱隱質疑起語言的必須性。

 

喜劇的作用

 

另外一個立基於此表演形式上的限制,就是它非得夾帶著喜劇的色彩。原因是那頂套在頭上的碩大的面偶,鑿刻著該名角色最顯而易見的個性,或者愁眉苦臉、或者驕傲不拔……如讓這張「臉」說嚴肅故事,一來嚇人,二來了無生趣。弗洛茲劇團明白這點,但不因為了逗人發笑,而捨棄說好一個故事的能力。

 

他們的幽默,乃是集結了生活諸多零碎繁瑣的片段,激起生活的共鳴。像是孩提時爭奪一只其實你也不很喜歡的娃娃,卻因有個小孩對它投注無比的愛,而使人興起非搶到不可的念頭;又如遲暮的人們仍然有無法割捨的過去,在面對生命最後的一段路,又恍然重新變成一個孩子、對於許多微小的事情斤斤計較。無論是前者後者,也無論觀者的年齡大小,我們無法不想起自己的孩提時光,也無法不想像自己年老的樣子,弗洛茲劇團是藉由喜劇的魅力,讓人笑到無法自拔之後,卻又偷偷藏了一點他們對人生的觀察,不說教不講理,僅是切下一段平庸的吉光片羽,就能激起觀眾無限思想。光是這樣的過程,亦是從「有限」的表演中,無以「無限」的思辨。

 

由死入生再到死

 

這非凡的喜劇魅力,倚靠堅實的劇本結構得以完成。此戲開演以前,背景投射出參加葬禮的群眾,此戲落幕以後,背景投影出還在子宮內心臟用力跳著的寶寶。由死入生,與其說暗藏著對一切懷抱希望的暗示,不如說它象徵的是一場循環,無關乎悲喜。

 

對於初生的描寫,皆是環繞在「啟蒙」上。為了拿回心愛的玩具,孩子必須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孩子的形象有很多種,嬰孩時期的莫若哭鬧、不講理,但本戲顯然更在乎孩子的執著、倔強;因為執著於某個玩具而遺忘跌倒的疼痛,甚而興起保護他者的衝動。孩提時光包容了最好與最壞的階段,卻都因為純潔不遮掩而顯得可愛動人。例如初次萌發的性,對於異性無法解釋的吸引——戲中有一段是三個小男生乖巧地排排站好,只為了看小女生故意掀起來的裙子。諸如此類段落的揀選,誠實而精確,而且竟然放諸四海皆準。這顯現他們對普世的共鳴性,有著無可否認的敏銳。

 

這四個孩子在下一幕,搖身一變成為四位養老院的同伴。其中一人還得尬上護士一角,忙進忙出,不過劇情流暢的程度,真的會讓人相信台上有五位演員而非四名。特別是飾演女角的表演者,倘若不看節目單、或者對弗洛茲劇團不太了解,肯定會認為台上應得有一女演員,否則如何能將女性的動作描摹得如此細膩?

 

此外,相對孩提時的笨拙、傻勁,在經過人生的歷練之後,四名老人都磨出了自己的個性,有個妄自尊大、卻心腸柔軟眷戀過去;有個滿懷悲愴、一心只想偷偷地離開此地;有個成天只想從護士那裡偷到舒緩病痛的藥物;有個踽踽蹣跚、每回傾倒自己的便盆都是一大苦戰……在這些頹喪的身體裡,卻看見了強悍的生命力。他們仍會為一首歌曲悲傷、仍能起舞作樂,無所事事地共坐一張長椅、因為調整好收音機天線找到正確的音頻而樂不可支。

 

此戲的最後,老人們坐在長椅上、藉由影子呈現他們的椅子緩緩上升。但透過影子的姿態,可以看見他們彷彿還在為這唐突的升空感到不知所措,接著放鬆身體,恍如終於能夠拋下一切,明白已將離開凡世。這也許是我近幾年看過,最詩意的死亡。

 

這裡所指的詩意,並非單指畫面的呈現,而是於劇情脈絡中無聲勝有聲的流動:每個人都懷有自己的羈絆,然而尾聲處並沒有任何人「解決」了甚麼,沒有人與愛人相逢、或者圓夢、或者找到真相,他們過著日常的生活,有一天便如斯從容地離開。雖然前面設下了許多伏筆,暗示著成人的複雜與生活中的放不下,到了最末,我們才明白原來這些暗示都不為了(如同勵志作品中)一條公式化的解答之旅,反是悠悠地表示,無論忘或不忘,人生都將終結。屆時亦無太大的情緒起伏,都是安安靜靜,好像睡著的人根本也不會記得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睡去的。

 

有限人生未必總能得到解答,雖然如此,我們依舊能從中找到無限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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