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號 演藝大數據之應用與反思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沙蝶如脈絡泡影
文:夏康

今年法國五月藝術節,節目陣容有好幾齣舊故新說的創作嘗試,其中包括由兩位女鋼琴家Adélaïde Panaget 及Naïri Baral 組成的鋼琴二重奏組合 Duo Jatekok,及本地沙畫藝術家海潮聯袂演出的「跨媒體」舞台表演:《梁祝》。五月五日下午的場次,為「學生日場」,五月六日下午的場次,為「世界首演」,兩者皆於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筆者出席的乃五月六日場次。

 

顧名思義,是次表演以《梁山泊與祝英台》故事為藍本。節目的中文副題別具詩意:「琴聲化蝶.如幻如沙」;英文副題則較具體:「Piano performance with Live sand-painting」。舞台上,兩台鋼琴呈左右相對方向並置於中央,頂板被完全移開,兩位鋼琴家相視而坐。沙畫家的工作桌置於舞台右方,旁邊設置攝錄機,從高處拍攝桌上實況。視覺上的舞台主角,則為舞台後方的大型投影幕;海潮的沙畫及其本人的手部形體動作,成為這一小時演出中投射畫面上的主體。

 

Duo Jatekok©GEOFFREY ARNOLDY

 

據公式資料及當日場刊,音樂上是次表演以四首作品連接演奏而成,分別是德布西《牧神之午後前奏曲》四手聯彈版(實際演出卻為雙鋼琴版)、浦朗克《雙鋼琴奏鳴曲》、當代法國爵士鋼琴家兼作曲家杜提昂(Baptiste Trotignon)的《三首作品》及德布西《月光》(真正)四手聯彈版。資料及場刊上沒提及的,是《牧神之午後前奏曲》及浦朗克奏鳴曲之間,先後插入何占豪與陳鋼的《梁祝》主題旋律,及中國民謠《茉莉花》。當天觀眾席間外籍人士幾近成半,而攜幼家庭亦非常捧場;縱然兩首旋律在華人社會膾炙人口,卻不知道當天有否包括小朋友的聽眾感到不明不白?

 

根據沙畫投影所示,德布西音樂中牧神與水仙子的朦朧曖昧,被用作襯托海潮的標題繪畫,和緊接的梁山泊與祝英台兄弟戲耍。隨著音樂流動,遠近人像、景物、屋子鯉魚雀鳥等沙畫作品猶如動畫般,憑海潮雙手神乎其技地交替相連。祝英台的女性身分,在浦朗克奏鳴曲中被顯示;第三樂章終結時,畫面呈現蝴蝶扣結以示主角間的情約。杜提昂音樂甫一開始,蝴蝶扣化成雙喜結,祝氏披上頭紗另嫁他人去。海潮在此甚至表演怕打桌面的特殊效果。隨著音樂越漸抽象,投影幕上有較多非具象呈現;墓碑成為最顯著符號。德布西《月光》,沙畫家拿出雙蝶剪影在工作桌上撲翼飛舞,畫面上便成月下黑蝶雙依伴的淒美景象。表演再以何占豪與陳鋼《梁祝》主題旋律作加奏;從留白中的男女,到蝴蝶的再現,海潮為沙畫影像作最後總結。

 

熟悉的故事,以令人讚嘆的沙畫藝術即時製作、重新呈現,觀眾看得開心開懷,作為合家歡節目,無疑是非常成功。然而,藝術上,疑惑是難免的。筆者主要想提出兩個方向的問題:一,是符號上的問題。海潮以巧手造出的點線面,所表達的意象可謂皆是中國畫中經常出現的陳腔濫調,沒有驚喜卻也沒有質疑的餘地;另一方面,從德布西到杜提昂,究竟在美學上跟《梁祝》有何關係?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及魏爾倫(Paul Verlaine)詩作中的符號隱示,在這「跨媒體」演出中如何被轉接、挪用、甚至抹殺?在筆者眼中,《牧神》恐怕成為了純粹配樂。

另一方向,是觀感表現、材質上的問題(筆者才疏學淺,不敢說「現象學」甚麼的。)對於樂評人來說,把兩台鋼琴頂板完全移開,直接影響樂器聲音在場內的反射,聽起來很不自然;無論兩位鋼琴家的發音如何雕琢,皆因此而稍有折扣。(一般做法,是內側的鋼琴頂板揭開,聲音反射至觀眾;外側鋼琴頂板則移除。)接著,音樂作品有快慢、演繹有其緩急頓挫,如果是電影製作的話,聲畫間的速度配合是很大的課題。舞台上,海潮的雙手表演雖有某程度上的速度調整,唯始終跟音樂節奏是兩碼子的事情。即是說,觀眾要同時接收兩個速度不一的節奏訊息;不知道製作者選曲有否作相關考量。最後,嚴格來說,製作者須要解釋為何選上沙。美國藝術家Robert Smithson 於1968年的一系列「Non-site」 作品,一沙一石的位置轉移,本身就是作品的意義。香港的沙、中國故事、法國音樂,似乎在舞台上都被去脈絡化了。

 

當天演出,以主辦者拿著手機唸讀獻詞為始,海潮拿著手機跟鋼琴家們背向觀眾席自拍為終。二三十年前的後現代時期,脈絡早已成為藝術家玩物;到了手機和網絡時代,或許更是不值一提的過氣概念吧。

 

法國五月《梁祝》

評論場次:2018年5月6日,下午2時30分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作者簡介:樂評人。自2005年其古典CD評論每月見於《Hi Fi 音響》。

 

照片拍攝:Geoffrey Arnol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