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肯恩三十六景》——《4.48精神崩潰》的「書寫」與「三十六景」
文︰蔣鎮鴻 | 上載日期︰2018年2月9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張志偉
主辦︰進劇場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6/12/2017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莎拉.肯恩三十六景》(下稱《三十六景》)為進劇場繼2016年《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下稱《書寫》)後,再次將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遺作《4.48精神崩潰》(4.48 Psychosis,下稱《4.48》)搬上舞台。《三十六景》以日本江戶時期畫家葛飾北齋的畫作《富嶽三十六景》為創作概念,展現了導演兼演員陳麗珠對《4.48》再一次的思考與探索,製作在佈景、演繹方面,都與《書寫》有迥異之處。與《書寫》相比,《三十六景》雖然在表演方式上作出更多嘗試,也嘗試對文本作出另一種詮釋,但「三十六景」與莎拉.肯恩和《4.48》之間的創作關係,卻帶來不少未解的疑惑與問號。

 

陳麗珠兩次將《4.48》搬上舞台,但演出的中文名稱均不沿用「4.48精神崩潰」之文本標題,而《三十六景》的英文名稱更改為《Viewing 4.48》。命名源於日本畫家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作品以四十六幅畫作展現關東各地遠眺富士山的四季景象。[1] 按照進劇場的宣傳,《4.48》則是「英國當代劇作家莎拉.肯恩從凌晨4時48分的啟悟出發,外觀內遊生之四季,以絢爛暴烈的詩篇畫破愛與瘋狂,一字一景,故事中另藏故事,創造了後戲劇文本的典範。」[2] 「四季」是連結《4.48》與《富嶽三十六景》的共同字眼,文本中所呈現對於生命的狂戀與苦痛,確實如四季一樣歷盡枯榮的過程,尾段陳麗珠換上紫色戲服,亦似象徵四季之末的凋零與向生命告別的訣別意味。在「四季」以外,演出亦運用不少東方元素,例如以舞踏的動作配合演繹;而先後出現的白色和紫色戲服,亦明顯與和服相似,但演出卻似乎未有其他元素令人感受《4.48》與《富嶽三十六景》有密切的關係,令人觀後頗感疑惑。

 

《三十六景》對文本的詮釋,比《書寫》中更為複雜。雖然是同樣的文本,但可見陳麗珠對文本的深入思考,為觀眾提供了另一重解讀的角度。《書寫》着重在「書寫」的過程:舞台上只有陳麗珠一位演員,除此只有其中一位樂師以聲音與舞台上的陳麗珠對話,呈現病人(陳麗珠)與醫生(樂師)的關係,展現了外界對主角的影響。主角個人的清醒與瘋狂,與外界的刺激有密切的關係。而《三十六景》的形體設計,不乏操控與被操控的意味。演出新增了一名黑衣女子,在演出開始時,黑衣女子取出一骷髏戲偶,慢慢於舞台上的走道行走,陳麗珠其後才出場;當陳麗珠唸出並以手電筒凌空畫出「RSVP」、「ASAP」的對白後,黑衣女子手拿出白色戲服,陳麗珠再與白衣互動;其後黑衣女子又取出寫着文本中「100/93/86」等減數的白紙,令陳麗珠一直與白紙互動,主角的清醒與狂亂,都似是由黑衣女子掌控。另外,當陳麗珠走往舞台右方的鋼琴時,其中一位樂師走到她身後,並將她的手放在不同琴鍵上彈奏,其後二人同坐琴前,配合對白彈琴,最後只剩陳麗珠一人在琴前。由此可見,主角「清醒」的思考,可能只是經過他者操控或支配的結果,而並非真正「清醒」。但操控者與被操控者之間,又沒有明確的分野:樂師看似操控陳麗珠的動作,但後來卻離開鋼琴,繼續由陳麗珠彈琴及演出;其後陳麗珠在舞台唸出有關宗教的台詞(「Why am I stricken?/I saw visions of God」)時,戴上了狀似荊棘冠的頭飾,黑衣女子在她的各個方向,模擬同一樣的肢體動作,黑衣女子亦似不是一味支配主角,反像是同受某種支配。由此可見,樂師與黑衣女子可能只是主角的不同面向,困囿在主角個人的思想之中,操控者與被操控者都是主角自我意識的爭鬥與矛盾,所謂他者亦可能只是主角本人的心理鬥爭。《三十六景》偏向呈現「敍事者」個人內心的狂亂狀態,文本中各種聲音,似是經過自我意識過濾後,再次向內心發出的質疑與挑戰。

 

兩次演出對文本的詮釋迥異,呈現方式亦有所不同。較之《書寫》,《三十六景》加入了更多的表演手法,亦對文本所呈現的心理狀態再作詮釋,可見陳麗珠對文本、演出的多方探索。陳麗珠在《書寫》的演出中不時舉起右手,模擬寫字的動作,配合如病院的舞台設計,令坐在舞台兩邊的觀眾,彷彿在見證文本中的「敍事者」在治療精神病症之時,書寫這個文本的經過與心境變化。現場演奏的音樂時而靜默,時而激昂,表現角色糾纏於清醒與狂亂之間的境況。《三十六景》中的陳麗珠,依然會模擬書寫的動作,但卻同時作出撥開障礙的動作,暗示「書寫」過程遇到干擾,同時加強了音樂的份量,亦利用舞踏等形體動作,以及上述戲偶、荊棘冠、和服等道具,突顯主角狂亂的心理狀態。陳麗珠在《三十六景》自述中表示,她希望是次演出能呈現文本中情緒狀態的跳躍,讓觀眾發揮想像。[3] 演出中確實以不同的方法展現上述概念,但相較起來,《書寫》以靜默與激昂的音樂,配合慘白的佈景,比《三十六景》更能帶出文本中精神清醒與狂亂的張力,《三十六景》的詮釋與演出效果相對比較複雜,反而減輕了文字本身感染觀眾的力量。

 

《三十六景》的舞台設計比《書寫》更為抽象。《書寫》的佈景、燈光、服裝以慘白色彩為主調,白色的磚牆、以鋼板造成的舞台,令人聯想起病房、醫院等地方。[4] 《三十六景》的舞台相對更為封閉,不再橫亘於兩邊觀眾席之間,鋼板與磚牆變成一長方體建築,色彩由慘白變為深沉的啡色,但啡色以外明顯還有其他色彩摻雜其中,模糊不清。建築的右方有一梯級,中間有一篇無門的缺口,有一狀似時裝表演的走道,一直向觀眾左方延伸,隔開了下層觀眾席左方與中間。觀眾席的中間與右方沒有走道以隔開,但卻放置了一座鋼琴。陳麗珠於演出期間會遊走於走道、左方的觀眾席、鋼琴等處。雖然陳麗珠活用了劇場的空間,但是除了坐在上層與下層最高一行的觀眾的視野會比較清晰外,大部分觀眾的視野,不多不少都會被其他觀眾阻擋,坐於左方的觀眾會看不清陳麗珠在右方鋼琴與樂師互動、彈琴的動作,右方的觀眾亦容易被左方的觀眾阻擋了望向左方走道與觀眾席的位置。無論是陳麗珠有意限制觀眾的視野[5],還是場地本身的限制造成觀眾視線受阻,以上的情況確令觀眾對演出的了解與投入程度造成頗大影響,也浪費了台前幕後設計形體、舞台的用心。

 

進劇場於《三十六景》對《4.48》有全新的思考與探索,其實正與莎拉.肯恩對戲劇語言的探索不謀而合。演出的處理雖不及《書寫》簡潔有力,「三十六景」與文本本身的關係亦不易理解,但演出依然讓人體驗肯恩的文本於劇場中的多重可能。

 

 

[3] 羅妙:〈想像力的情緒體操:陳麗珠演《莎拉.肯恩三十六景》〉。

資料來源:https://thestandnews.com/art/想像力的情緒體操-陳麗珠演-莎拉-肯恩三十六景/

[4] 《書寫》的舞台設計,亦令人聯想至公廁、停屍間以至棺材的意象。見:

(一)賴勇衡:〈《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書寫的溫柔與暴烈〉一文

(來源:http://www.iatc.com.hk/iatc/doc/86135);

(二)2016年5月28日香港電台《演藝風流》節目(該集主持:洛楓、盧偉力)

(來源:http://podcast.rthk.hk/podcast/item_epi.php?pid=519&lang=zh-CN&id=73022

[5] 陳麗珠於進劇場去年另一實驗演出活動《繪園》中,已對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與舞台的關係作出探索,當中對觀眾的視覺已有不同的實驗,例如安排一部分觀眾進入滿佈不同形狀缺口的房間中,觀看房外各演員的舞蹈動作;觀眾亦會在另一房間外,從牆上的破洞觀看房中人物的動作。因此《莎拉.肯恩三十六景》對觀眾視覺的限制,有可能是陳麗珠另一種對於舞台空間的探索。

 


(原載於2018年2月/3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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