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麗桑德成了粉骷髏:評威爾斯國家歌劇院的德布西
文︰尹莫違 | 上載日期︰2018年4月3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 Clive Barda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15/3/2018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音樂 »

德布西(Claude Debussy)的五幕歌劇《佩利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極為忠於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原著的同名話劇,它所保留了象徵派(symbolist)的隱微幽眇,在芸芸歌劇之中堪稱獨一無二。今年香港藝術節帶來此歌劇的本地首演,乃威爾斯國家歌劇院(Welsh National Opera)二零一五年的製作。於音樂及服裝上,這演出頗能掌握作品隱微之妙;於舞台設計及戲劇詮釋上,此製作則顯然捐棄了一些原有的幽眇之趣,其效果值得深思。

 

各歌唱家的表現皆相當理想。Jurgita Adamonytė演唱Mélisande,流利而又能夠不帶有明確的情感,叫人猜不透她說話時究竟在想甚麽,而這正是此神祕角色耐人尋味之處。飾演二王子Pelléas的Jacques Imbrailo,其聲線予人脆弱、無助之感,在在顯露其愛上Mélisande而不能自拔之苦,也使人感到悲劇將無可避免在他身上發生。Christopher Purves把大王子Golaud的角色演得活靈活現,他對妻子Mélisande的愛和恨都令人欷歔。其演唱始終保持一種高貴的優雅,尤為迷人;就算在他對妻子動武的第四幕第二場戲裡,其聲音也沒有半點粗野。兩兄弟的祖父、國王Arkel則由Alfred Reiter扮演,他聽起來年紀似乎不夠大,卻仍能表現出耄齡智者的平靜和堅定。

 

舞台上的演唱者就如樂池裡的演奏者般,風格均非常一致,沒有與眾不同者令人覺得突兀。Lothar Koenigs的指揮細緻而穩重,Marie-Jeanne Lecca的十九世紀服裝設計亦然:除卻暴力發生的第四幕裡,Pelléas與Mélisande穿得一身猩紅以外,其他服裝多以黑、灰、白等色調為主;這跟聲樂和器樂效果都配合得宜,各種元素構成了整體演出含蓄的淡雅。

 

然而,這個製作也有一些或會使人覺得誇張的元素,其一是Johan Engels的布景設計。幾層樓高的一副骨骼,包括軀幹、額顱及雙臂,這樣的memento mori也許過於明顯。但它卻與燈光一同營造了出色的效果。陰森森的歌劇十五場戲之中,只有兩場是光亮的,本來可以讓人稍作喘息:一為第二幕第一場,Pelléas於中午帶Mélisande到盲人井時;二為第三幕第三場,兄弟倆走出城堡窟窖後(Pelléas說:「Je respire enfin!」(「我終於可呼吸了!」))。但是,此製作中這兩場戲裡的光,反而把那巨大髑髏照亮了,使它變得更形恐怖,顯示劇中人心裡舒坦而不知自己大限將至,何其諷刺。

 

此製作可能令人覺得有欠含蓄的另一元素,則為導演David Pountney對這部戲劇,尤其是對Mélisande這個角色的詮釋。先要說明,遇上她、愛她、恨她,到最後失去她的Golaud,本來就是此悲劇的「主角」;他飽經霜雪,重要地位絕非從沒甚麼思想感情變化的、作品標題裡那一對年輕男女可比。但Pountney卻把Mélisande變成了劇中主角。這個製作裡布景用上的巨型鋼架,實乃從他跟老拍檔Engels在二零一三年合作的貝爾格(Alban Berg)《璐璐》(Lulu)那處搬過來的結構;他顯然也就是參考了Lulu而將Mélisande看作一個類似的femme fatale,Golaud則成為愛上了她而被害慘的其中一人而已。(在此,連耆年碩德的Arkel也跟她有一腿呢。)於是,Mélisande的角色好像變得明確了,沒有原著裡的那麼曖昧,而且現在似是由「紅顏薄命」變作了「紅顏禍水」。Pountney就算不盡是顛覆原著,也起碼顛覆了以往人們對此角色的想像,而這大概就是此製作最受爭議之處。那麼,這樣的解讀說得過去嗎?其效果又如何?

 

首先,Mélisande是否真如「傳統」上認定那般「天真無邪」?她與小叔幽會、擁抱、接吻,難道這不算有違婦道之事?如果要替她辯白,恐怕只能說她「為愛神之箭所戳」之類。且當她「不由自主」罷;那末她被丈夫問及結婚戒指的下落時,決定編織一個謊言,這又算是甚麼美德?我們既然知道那是誑語,也就沒有甚麼原因假設她在其他時候是在說真話——而這當然包括她對Pelléas說的金句:「je ne mens jamais, je ne mens qu’à ton frère」(「我從不撒謊,我只對你哥哥撒謊」)!——甚至有理由相信她根本就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如果又要替她辯白,恐怕只能說她「道德標準有異於常」之類矣。

 

此人的道德到底是怎麼樣的?倘使Pountney只是把她從「好人」變成「壞人」,那便不很有趣了。在演出裡,Adamonytė看來未曾幸災樂禍,卻也從未對他人遭遇的災禍表現過絲毫同情。面對所有人、事、物,她既沒有歡喜,也沒有哀愁,有的只是冷漠。或者Mélisande並非「不道德」(immoral)而是「非道德」(amoral)的動物,而且她可能真的是「不由自主」地做其所做的一切:她曾經說過「C’est quelque chose qui est plus fort que moi」(「那是比我強大的某種東西」),而Adamonytė亦不只一次恍若「夢遊」般,雙手前伸而徐行,彷彿受到甚麼外力影響似的。

 

原著裡的Mélisande來歷不明,這便給了導演極大的角色詮釋自由。Pountney的Mélisande是破繭而出,而後被Golaud發現的。繭則是頭戴獸首面具、身穿黑袍者陰沉肅穆地闊視緩步,橫過舞台時留在地上的。第四幕第三場戲暗示正把羊群領往屠場的牧人,亦戴著相似的面具。這些分明都象徵了Mélisande背後強大的、非人及非道德的、自然或超自然的力量:它可以是「凶神」,或是劇中屢次提及的「命運」(destinée),總之就是給世人帶來苦難和滅亡的黑暗力量。Mélisande只不過是其差使的代理者而已。她誕下女嬰不久便死了,獸首黑袍者於劇終時再次橫過舞台留下一繭,這創作靈感無非源自全劇最後一句台詞:「C’est au tour de la pauvre petite」(「輪到那可憐的女孩了」)。Arkel一家的「世襲」悲劇,Pountney憑藉Mélisande的「輪迴」擴而充之:她永恆不斷地死而復生,將為無數其他家庭及其後代帶來禍殃。

 

Mélisande的傳統形象是個可憐兮兮的受害者,儘管她一生中究竟受了甚麼害,沒有人可完全明白。在Pountney的詮釋下,她卻成了粉骷髏,且受其所害者將源源不絕。此加害者非正亦非邪,既不可愛,也不可恨,但著實可畏,只因其背後那一股難知難解的無情毀滅力量。對於Mélisande及其身處世界的這種反思及重新想像,或許減損了此角色的一些神祕感,卻讓我們窺見了至少同樣神祕但更加使人不安的、以萬物為芻狗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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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文化、藝術寫作及翻譯,專攻音樂評論。